（四十）千叶莲

岁岁“阿娘。”

岁岁试探而迟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打破这片刻的沉寂。评卿几乎是跪了过去，一把搂过岁岁，把她贴在心口上嚎啕大哭，全然失去了方才的风度。

岁岁轻轻挣开一只胳膊擦去她的眼泪，抬头亲了亲她的脸颊，那布满泪痕的脸温柔又悲哀地笑了一下，欲言又止。

一口气还没松完，柏麟的心又沉到了寒潭之中，他嘴角的笑尚未消失就僵在了那里——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评卿那样的神情意味着什么，难道变故还不够吗？这短暂的相聚之后等待着他们的将是什么？

他隔着岁岁远远地望了她一样，正碰上她也同样看过来的目光，眉山目水间相会，抬眼是心意相通，敛眉是心领神会。

司命“帝君！帝君您要去哪啊？”

司命跟着柏麟一路来到了若水之畔。

白玉亭周围的青莲依旧摇曳生姿，几千年如一日地开放、繁盛。与四季分明、草木枯荣的凡间不一样，天界的这池青莲、乃至天界的万事万物永远不会凋零不会枯萎，它们的寿命有时候甚至比一些神仙更长久，也更寂寞。

柏麟“她要走了。”

司命“去哪儿？”

司命脱口问道。

柏麟“你可曾记得她从何处而来？何时入藏书阁任职？”

柏麟“是真神贬谪，还是地仙升天，抑或是凡人得道？”

司命连连摇头，他从未想过这些事——当年评卿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藏书阁，他根本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来的，从哪儿来的，也从未问过她，看她在阁内处理杂事简直比他还要老练，谁会盘查她的来历？

难道她并非天界中人吗？可她身上一丝妖气也无，不至于千年纠缠一场，最后落得个仙魔不两立的下场吧？

这是什么天界疾苦？司命想起他从前写的那些话本里的故事，原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真到了自己头上是这样难受的感觉，仿佛一只长着尖利指爪的手在抓他的心。

柏麟倒还算平静，他抬起手掷给司命一份竹简：

柏麟“你见过评卿记载的史册吗？你可知道凡经她手的史册再无更改的可能，谁都不行——包括天帝，包括我，甚至天道。”

他的眼睛直直盯着他，在求一个印证。

司命施法欲篡改竹简上的字迹，却反反复复只是徒劳无功，他抬头看向柏麟。

柏麟“从她大胆议论天帝是非开始我就心生疑虑，我担心她会被天帝怪罪一直打算暗中抹去那些冒犯之语，但次次尝试无一成功，后来她轮回圆满得封录神更显异常，直到罗睺计都令她身死魂灭后被毗湿奴菩萨封存于壁画上，心中才有这样的猜想——”

司命“什么猜想？”

柏麟“我散尽神法后去了何处你可知晓？”

司命点点头，知道啊，不是去轮回历劫了吗？只是您缘法高深得天道眷顾，短短几十年您又回来了。

柏麟“我早已厌倦中天界的蝇营狗苟，正欲趁此机会离开这是非之地，便遂了天帝的意腾出这令他胆战心惊的位子，怎会沦落至人间？”

司命吓得脸色惨白——他记得天界藏污纳垢，那是不是也记得…… 所以这九百年来他一直装作忘记，装作什么都不在乎？难怪，难怪偶尔见到壁画时他露出那样苦涩怀念的神情，难怪这九百年他对我这般放纵宽容，不是我写了一个假故事给他，是他画了一幅假盛世给我们。 谁是最清醒的人？是我吗？不是了，从来不是，他才是最清醒、最痛苦的那一个。中天神殿那个辽远空旷的夜晚，把他所有的过往都埋葬了，连同他倾诉的权利，连同他的爱恨、他的悲欢一起掩埋，永不可得见天日。 司命压低嗓子问：

司命“那您去了何处？”

柏麟“罗睺计都去魔域复活了修罗大军，我天界将士也不能白白牺牲，我本想寻求起死回生之法复活他们，却在施法之时被天道示警，带到了一处只有竹简和卷帙的地方，那个地方大概是传说中的录界。”

他顿了一顿，好像想起了什么，

柏麟“你们去其余诸天寻求安定之法，可曾到过录界？那里可有活物？”

司命“小仙无能，被困在须弥境数日不得出，辗转多时也只是从那里脱身而已。传说自幻界起，欲界只有天规法度，录界只有史册鉴书，其余皆为混沌，不会有人息，也不会有活物。”

柏麟“是吗？倘若界主化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