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悟黄梁

后悔，后悔不迭——是你啊，方天佑。

你的赤忱呢！你的操守呢！为什么你会变成这个样子？你从前苦苦坚持的是什么，我人世数百年守护的又是什么？只守到了一个狭隘阴私的小人吗！

太可笑了，真是太可笑了。

梅朵突然想起来人世的那一年，昊辰安慰江萍说投敌叛国他也活着回来见她，江萍讲要是真叛国了就亲手杀了他——她那时候笑小儿女随心玩笑，如今见方天佑面目全非，和投敌叛国没什么两样，才明白与心爱之人道不同、心志不同是多么令人绝望的事情。

她好像一个溺水的人，不仅抓不住救命的浮木，还是从一个冰窟窿里掉进去的，从头冷到脚，口鼻皆被封。

梅朵像从云端跌落至无间地狱，身体飘忽不定，心头欲呕不呕，她的双手颤抖着去够天边的那位故人，但一切只是徒劳。

战神的梦碎了，上一刻她还在为别人的悲伤感怀，这一刻她的梦也如宝镜生尘，再不可得见天日。

她一路跌跌撞撞来到藏书阁，翻阅了所有与现任天帝有关的典籍和记载，又辗转至文惠宫，探查未被强制篡改的、她不知道的、也不愿相信的真相。

成佑元年，凡人方天佑功德大成，得天道眷顾遴选为新任天帝，掌管司政天中天界。

成佑十三年，帝大婚封后。

成佑十五年，纳云祁天妃。

成佑十六年，纳朏叶天妃。

成佑十九年，纳月盈天妃。

成佑二百八十四年，逐武常天王。

成佑二百八十七年，逐怀光元君。

成佑五百一十年，纳菱侧妃。

成佑一千三百年，纳妖族公主。

成佑三千四百年，逐战神将军。

其余记载无非闭关出关，修炼悟道之类，他在任上三千余年，没干过一件正经事，但修炼进程倒是十分可观，儿女妃妾的数目也很不错。

他越来越有个帝王的样子了。

梅朵知道，做一棵守望月光的孤树是很难的，走在孤独的幽径上的先驱总要一路披荆斩棘，遭受无情的催折。面对风刀霜剑需纹丝不动，面对凄风苦雨需一力承受，岁月的风尘扑在他脸上，世俗的鞭挞落在他身上，都会在某一个寂寞的雨夜里、某一处孤独的小径上击垮他的所有坚持与骄傲，然后放弃那些不容于俗的信仰，安静地臣服于丑恶的脚下，成为一个庸俗的、钻营的小人。

可是方天佑，你是从黑暗与丑陋中爬出来的，你曾经出淤泥而不染过，如今为什么要和从前憎恨的那些人一样谋求算计、苦心经营呢？

你累了，我可以理解，但我无法原谅你的背叛——不是对我、而是对你自己的背叛。

你有你的修行，我有我的坚持，为了这千百年的坚持，我愿身归天地，入无间地狱。

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

她来到昭明殿的内室，抚摸画壁上死气沉沉的神鸟。评卿，你运气好，早早地刻在这里，让他一辈子望着你、牵挂着你为何而死，不用眼睁睁看着心意相通志同道合的挚爱背叛你们曾经的信仰与操守，不用看着他娇妻美妾儿女成群，不像我，不像我——

她一遍一遍描摹着那幅迦楼罗，满眼是泪地探寻神鸟的眼睛，好像在乞求一个答案。方天佑把她抛在无边无垠的大漠里，许多年过去了，她已经忘记他离世的痛苦，已经一切都尘埃落定，忽然他又从天而降，像兜头罩下的滚滚天雷，由不得她拒绝。

际遇没有点石成金，而是给她设置了一道新的、永远也无法越过的关卡，把她困死在一片荆棘丛中了。

风若遥远的回音，吹在她猎猎作响的衣袍上，仿佛在催促她离去。远处传来幽远的、清脆的驼铃声，伴着《阳关三叠》，和着大漠孤烟。

她拎起裙摆纵身跃入壁画中。

墙上霎时出现了一幅崭新的飞天像，与迦楼罗神鸟共合共舞，相望相持。

苍鹰摆血，白凤下肺，昆山玉碎，山海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