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天门谣

——天堑休论险。

尽远目、与天俱占。

山水敛。

穷阴杀节，急景凋年。

短暂的交集之后，又是长久的渐行渐远。春雨会再临，夏雷会又震，秋霜会重降，冬雪会复落。一切都可以从头来过，只有，只有——也没有什么了。

时间是铜壶里漏下的水滴，一点一滴极尽绵长，可即便如此，也没有人能越过它、留住它，百年，千年，最终全都成了话本说里的光阴如梭、白驹过隙；成了史官笔下无情而冰冷的庙号、徽号、谥号。

当妖族公主背弃天界、叛逃回妖族并为其奉上天界秘辛时，评卿握着笔，已经替天帝陛下想好了谥号。

近两千年的光阴流淌而过，她整日深居简出，把自己活成了天宫中的一个影子。除了偶尔前来文惠宫探望的司命，已经没有人再记得她，天界的神官换了一茬又一茬，一时兴起出去转转竟全是不相熟的面孔。

这也没什么不好，人的一生不应只为情而活，神仙更是如此。没了情爱，还有许多其他的东西值得去追求，譬如职责，譬如信仰，譬如自己内心的桃花源。

两千年，足够把袅娜柔弱的青莲打磨成顶天立地的松柏，把漂泊摇曳的萍藻浸润成守望月光的孤树。没有逃避闪躲，没有醉生梦死，既然享受着万物功德相奉，就该行应行之事，履应履之责——何况只是做好手上的事而已，与追忆故人又有何冲突？何必寻死觅活，辜负生养之天地、奉养之万民呢？

真到了伤心处，不堪其苦之时，也该散去神法以慰苍生，将所累功德尽数交还，才是无愧于心、无愧于众。手握一身本领却不愿过问肩上之责，这样全无操守、颜面尽失的事她做不来——当年在凡间时，瓦舍勾栏里骂人便是这样说，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

评卿揉揉眉心，怎么又想起那些事了？不过好在她如今已不再执着于往事，偶然想起也不至乱了心神。

一个人有了前世有了今生，甚至有了不死的肉身都还不够，还应当有一个灵魂归宿，从前她将心缩小到了极致，只看得到他一个人，如今也可以将其放大到极致，去欣赏世间万物，去牵系一草一木。柏麟或许会忘记她，可是竹简不会，史册不会，那些成册成架的卷帙竹简，都留有她的痕迹，都是她魂魄栖息的地方。情可灭，身可老，但天地永存，信仰永存。

安定时，她将魂灵与史册、与天地化为一体，目力所及皆是归处；危难时，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她不能再卧伏于文惠宫中，守着竹简记录下冷冰冰的文字——当肉身失去了庇护之所，流离失所的不止是身躯，还有原本已经安定的、有序的灵魂。

我没有家了，天界的将士们更是尸横遍野，他们的妻儿父母是不是也会像当年凡间战乱中的一样，饥寒交迫，颠沛流离？

会的，战争没有例外，死亡也没有侥幸。

她看着天门外战场上厮杀的将士，看着竹简上一个又一个新生的数字，一种不可言说的隐痛慢慢滋生，他们也有所爱之人、所追求之事，可是最终都变成侵略者的垫脚石、战争的牺牲品，最后成为史册上一个个冰冷的数字——连名字都没有留下。

她不敢去想象此刻中天殿的情形，不敢去揣摩柏麟的心境，她已忧愁至此，那他该是怎样痛苦焦急呢？率军攻上天门的罗睺计都是他的挚友，他是否在为轻信敌人而自责，为遭受背叛而心痛？

妖魔族再一次攻上天界，天门岌岌可危。柏麟已亲自赶往天门，为天界守将护法加持。两军阵前见挚友，远比通报的冲击力来得大得多，他几乎站立不稳，欲从云上摔下。修罗王又一次大获全胜，天界只得鸣金收兵，死守天门。

消息传到文惠宫，评卿惊得失手打碎了一个茶杯。

他又上战场了，又去了！这次是护法超度，平平安安地回来了，保不齐下次就要亲自上阵，次次都能平安归来吗？

天上人间，她最怕的就是他上战场，总说会回来，总说要相信他，可是结果呢？第一次，她等到的是一封报丧信；第二次，她等到了一副棺材，那么这一次呢？仙魔大战，只会比人世战乱更加残忍、更加惊险，等着他身归天地、再无来世吗？

不，绝无可能。

他交友不慎引狼入室，理应得到教训，修罗族狼子野心挑起战端，更要付出代价。屠戮真神之罪，他们值得，或许天门会被攻破，或许仍有将士牺牲，但若有谁瞎了眼想要谋夺司政天尊位，欲颠覆此界秩序，必引得诸天动荡、永困须弥。

她来到这里太久了，该回到她的来处了。

当修罗王再一次命罗睺计都领兵强攻天界时，评卿下定了决心，她把架上的卷帙书简一一整理周全，踏出了文惠宫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