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贺新郎

人间，宣和五年秋，江萍很快接受了林见星身死的消息，她做了一个要命的决定——她要了结他的夙愿。

她把昊辰的东西放在了一个盒子里，恋恋不舍地上了锁，

江萍“官人，我走了。”

此生是我没陪你到底，不是我的心已变，而是此身既尚有用处，便不能因一己私情，寒了忠志之士的心。林见星死了，还有人活着，死人需要承诺，活人也需要安慰。

这天早上，瓦舍还没到开张的时候，邹老娘揉着脖子从后院挪出来，眼睛还黏黏腻腻的，就听见“砰”地一声，约莫一尺长半尺宽见方的箱子摞在她面前的桌子上。

江萍穿得整整齐齐，脸上也不见脂粉，

江萍“赎身。”

邹老娘“谁呀，你自己啊？”

江萍不答话，径自把箱子打开，

江萍“够买你大半个楼了，点点吧。”

邹老娘伸长脖子一看，那哪是半个楼啊，就是把这儿所有人连她自己都卖了也不值这么多钱啊，这天杀的小娘姨，本事倒不小，难为这些年那些短命鬼为了她无可无不可的。

她拈起一颗亮晶晶的石头，被江萍劈手夺下来：

江萍“这个不行，要还给潘显荣。”

邹老娘“傻不傻啊你，他心甘情愿送的你还回去做什么，这个要还，那个也要还，你不如把这一箱子东西全散出去好了！”

她左手一颗夜明珠，右手一串嵌金舍利子，啧啧称奇，要不说是高官显贵呢，林见星真是给她砸了不少好东西啊。

江萍“这是潘显荣冒死偷回来的，他上趟货走得不顺畅，拿着这个给他添点福气去，其他的你尽管挑，都拿了也行。”

邹老娘东挑西捡地拿走了七七八八，没给她留多少——有什么好留的，林见星送的好东西她能都拿出来？还不知藏了多少呢！

邹老娘“好姑娘，你这赎了身去哪儿啊，可要妈妈替你相看相看？”

江萍“多谢您关照，不必了，我嫁给林见星去。”

邹老娘“哎呦哎哟，我说姑娘，你是不是伤心大发了，脑子糊涂了？那人都死了，你嫁谁去啊？”

江萍“捧着牌位拜堂，也是一样的。”

邹老娘“话不能这么说，你是自己上赶着守寡啊。”

江萍“不碍事。”

邹老娘“碍不碍事不是你说了算，莫怪妈妈说话难听，咱们这样的出身连那高门大户的门槛都别想碰一下，他老子是回东京去了，你嫁过去他那些同僚手下能让你进门？”

邹老娘搓搓手，

邹老娘“别做梦了我的姑娘！”

江萍“他说等他回来我们就成婚，他手底下人都知道，要不然也不会第一时间把死讯递到咱们这儿来，现在尸首也回来了，就近找个日子拜堂就好。”

邹老娘知道劝不动她，那就去吧，反正她拿了钱，江萍是死是活都与她无关。

九月初八，百花肃杀。

原本在西域也没什么风花雪月之景，只盼是个好天气就行。

那天倒真是万里无云，太阳早早地挂到胡杨林上面，地上枯草的霜也都融化了，街道、树木、荒草，都镀着一层冷淡的、微弱的光圈，温暖得不似深秋。

江萍穿着一身无饰无绣的大红衣衫，脱簪散发抱着林见星的牌位走在迎亲的路上，梅姨和绮娘跟在她身后，神色晦涩不明。

身后吹吹打打奏着哀乐，随行的人向空中抛出一把又一把纸钱，如同漫天飞舞的银白色蝴蝶，吹起又落下，盛大又凄迷。

拜完天地，她把牌位端端正正放在供桌上。

礼成。送葬。

灵堂上站了许多人，除了仅存的下属，还有指挥司的同僚，甚至都护府和一方衙门也都来了人，小齐大人也穿着一身素白粗衣，面色哀戚地站在人群中。

堂中旋即响起一片哭声，不止为林见星一个人，还是为许许多多战死沙场的将士。他们的牌位、名册此刻都一一陈列在那张大得吓人的供桌上，他们的妻儿老小或守在家中，或于此处哭泣。

婚礼是林见星的，祭礼，是所有人的。

江萍扯去外袍，露出里面的丧服来。她从梅姨手里接过竹杖素帽，对着供桌上的所有牌位砰砰砰磕了几个响头——拜了堂，合该给你披麻戴孝。

“起棺——”

乐声再次响起，齐思钧齐大人亲自上前焚起高香，为他们点起长明灯，十几台棺材依次抬出门，身后响起一片哭嚎。

有头有脸的尚且如此，那些留在边境的、未能入土为安的无名之辈，又该如何？

战争与侵略，本就是这世间最无耻、最残忍的事情，它带来的不仅是血肉横飞、流离失所，还有永远无法抚平的伤痛和混乱跌撞的无辜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