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千秋岁

他霍地瞪大了眼睛，眼前似有金光闪过，一片一片地把他一贯的沉静冷淡从这具身体里慢慢剥离。

心头的震惊有如惊涛骇浪，他攥紧了藏在袖子里的手，将那几乎要喷涌而出的惊愕死死扼住。

一阵呼啦啦的风从窗缝里灌了进来，将他的袍袖吹得鼓荡飘摇，几乎要乘风归去。他僵直地站立在原地，被吹得周身冰凉——但总有人，禁不起这尘世的寒风，只能随着它漂泊、甚至远去。

他犹疑不定地看向江萍，眼睛里全是惊痛与不可置信。

说起这番话的时候，江萍的眼里只有一片死寂，像一摊烧得发白的草木灰，冰冷、荒芜，弥漫着丝丝缕缕的死气。淡淡的苦笑在她艳红的嘴角边显得格外凄怆，她只是垂下眼，一下一下绞着手中的帕子。

他不得不装作一个局外人，略含歉意和同情对她开口：

柏麟“抱歉，我并非有意……”

她回给他一个无比难看的笑容：

江萍“无妨，让您见笑了。”

的确可笑，我的孩子没了，作为父亲，我没有立场为她掉一滴眼泪；作为丈夫，我不能光明正大地安慰悲痛的妻子。我站在这里，是用什么身份与她交谈？恩客？还是一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屋子里静得有些骇人，偶尔一阵呼啸而过的风，被尖利的檐角、窗角劈开，发出声声痛彻心扉的嘶鸣。

他有些畏惧地转向她：

柏麟“我们……你女儿她……离开你多久了？”

江萍“有四五年了吧，旧历十四年大年初六的生辰，都说是好时候呢，可就是总病病歪歪的。那一年年前兵荒马乱的，自打她出生以来，官家就一直打胜仗，后来连陇右都护府都有了——我以为她有的是福气，一定能长命百岁的，谁知道、谁知道……”

提起这些事，她又忍不住抽噎起来，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似有无限委屈。

柏麟伸出手，想要安慰安慰她，但只是一刹那便收了回来。

江萍“宣和元年，也是这么一个秋天——我真的很小心，真的！这些年我从来没有松懈过，可她还是染了好重的风寒，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更险更难的时候都过来了，这场风寒就能要了她的命……

江萍那年春夏她一直好好的，已经能跑能跳，怎么会——”

她絮絮叨叨语无伦次，脸也涨得通红，全然忘记了眼前这位只是一面之缘的“陌生人”，一股脑地把陈年的伤心事倒出来。

江萍“林官人，你不晓得，我们岁岁是个十成懂事的孩子，打她出生起从来没叫我生过气红过脸，她过到了六岁，连句重话我也不曾说过。

江萍我到楼里还挨过不少打骂，可那邹老娘、邹老娘你知道吧，就是引你进来的那位，可是个心狠手黑的厉害角色，便是那样的人，见了岁岁也有几分笑脸呢！

江萍！翠缕带来的那个孩子就没这么讨她喜欢，骂过，也打过，我们岁岁啊——几声“婆婆”一叫，那老货就眉开眼笑，耍不出脾气来了。”

江萍“是我不好，当年她父亲死的时候我只顾着伤心，心里大起大落不说，跟头都不知道摔了多少个，可是我哪里知道她已经在我肚子里了呀！没人知道！等到号出脉来郎中都说保不住，叫我早做了断，我怎么了断？这不是要了我的命吗？

江萍她们都要把她拿走，我只能一个人带着她，后面的日子更难过，我们不都挺过来了吗？岁岁那么讨人喜欢的孩子，老天怎么舍得让她早早没了呢？林官人，你、你有没有见过她？”

江萍她敲了一下脑袋， “瞧我，说的什么胡话，你怎么会见过她，说起来她长得同你还有些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