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前.我心有愧

莫尔多山脚下，有一个天然溶洞。

当山还不是神山时，洞就已经存在了。

她乘着潺潺的水流，在神山黑暗的核心中游走。

这地方没有光，她也没兴趣添一把火。

毕竟她什么都看得清。

她看见乳白的钟乳石堆砌成神佛的模样，佛像安详的眉眼只由褶皱勾勒，慈悲的脚下是万丈枯骨，有的仍在挣扎，有的已然咽气。

对于神山而言，那些死死缠绕尸骨的锁链只不过是细细的丝线，遮天蔽地，传导着山体本身磅礴的法力。

那丝线交织成无形的厚盾，阻碍她前进的步履。

她一挥手。

光芒在她手下次第亮起，像是一盏盏灼烧的壁灯，点亮通往幽冥的深邃。这在神山脚下苦苦煎熬的妖魔鬼怪，活的，死的，都被她点燃了真元，利箭般冲荡着空气中的阻力。

她就这样走着，走着。

每每前行一步，就又更多真元亮起，像是一盏盏抽干了生机而得以燃烧的明火，又满含冲天的怨戾。

洞窟忽高忽低，于是她顺势而行。水流漫上石壁，荡下丘山，她踏着浪尖，在庞大的山体里来去自如。

越往里走，越近核心。神山的威势如同被逼至绝境的猛兽，激烈反扑。她行走的速度时快时慢，却从未停止。山在她脚下战栗，她的水渗透每一寸土地，邪气肆虐，逐渐侵占山基。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她从不着急。曾经的莽撞与急躁皆化为王者气度，喜怒不形，仪态端然。

她想一点一点，愉快地享受降伏这至圣之山的快感。

一步，一步，又一步。

脚下激烈的震颤，倏然平息。

她知道这是因为什么。

她的双脚，已经踏上了山的中心。

万法之源。

她屏息凝神，低眉垂首，双手交叠胸前，像个悲悯的哲圣。

当然，这不是为着这山。

山之心，有一块平地。

平地一侧，静卧着一个金裙金翅的美人。

她精巧灿烂的长翅紧紧裹贴着腰背，曾经的光泽丝毫未损。姐妹二人生着极其相似的朱唇，此刻明沁月唇角依旧翘着，殷红水润，甚至右眼角的泪珠依旧圆润，晶莹剔透。

直到今日再见，她才恍然发现，原来明沁月的身子竟是如此娇小。

她曾经替年幼妹妹遮风挡雨的肩膀，曾经扛起生活重负的肩膀，如此单薄，看着一掰就断。

她甚至还没有她高呢。

她死去之时，原来也仅仅十五而已。

可在记忆中，她永远是那么高大沉稳。

她两只手揣在袖子里扶上腰肢，缓缓跪了下来。

膝头磕上地面时悄无声息，一如那年雨日，她陷进雪里。

她伸出一只手，揩去明沁月眼角那滴浑圆的泪水。

姐姐，姐姐，别再为他哭泣。

姐姐，姐姐，你再睁眼，看看我。

我十六了啊，姐姐。

已经比你多看了一岁日月。

当她的指腹蹭过长姐眼角之时，那吹弹可破的肌肤在她手下烟消云散。

她木然地伸过手去。

手心一捧飞灰，指尖一点泪水。

多可笑啊，妖族穷极一生化作人形，死了照样原形毕露。

像是蝴蝶这样微不足道的细小飞虫，留下几粒烟灰便是难得。明沁月还是托了她那上乘妖骨的福，好赖还感得到几分重量。

她衣袍委地，将脸埋入手掌。

她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双眼干得像是戈壁，明明那习惯使然的呼吸丝毫未乱。

她毫无波澜。

手中的灰也毫无生机。

姐姐，你是不是怪我了？

姐姐，我是不是该听你的话，好好修炼。

我是不是该早点长大，与你同担生活艰苦。

她本是洞察人心的鬼王，如今跪在长姐死亡之地，却愣是看不透她自己。

在她面前，她永远是个懵懂无知的孩子。

对不起啊，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