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围场的清晨，霜色正浓。
秋殇月勒马立于萧煜身侧三步之外，目光沉静地扫视着这片被薄雪覆盖的山林。她今日一身玄青骑装，长发高束，除了一柄装饰性的轻剑悬在腰间，看起来与寻常护卫并无二致。只有袖口被特意收紧的窄边，和她始终微微屈起的左手手指，昭示着随时可以暴起发难的戒备。
“殇月似乎不喜狩猎？”萧煜的声音从旁传来。他今日披了件月白银纹大氅，衬得面色比平日更显清俊，只是那双眼在看向她时，总带着秋殇月读不懂的深意。
“奴婢只是做好分内之事。”她垂下眼睫，视线落在他握着缰绳的手上——指节分明，虎口有薄茧，是常年习武之人的手，却总被那身温润气度掩盖。
不远处传来清脆的笑声。沈清漪策着一匹枣红骏马疾驰而来，火红的披风在雪色中猎猎飞扬，像一团烧过冰原的火焰。“煜哥哥！”她勒马停在他们面前，目光扫过秋殇月时顿了顿，随即扬起明媚的笑容，“今日我可要与你比一比，看谁猎得的彩头多！”
萧煜微笑颔首，眼底却没什么温度：“清漪开心便好。”
围猎开始后，众人散入山林。秋殇月始终跟在萧煜身后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既能及时应对突发，又不会显得太过亲近。她的耳朵捕捉着林间每一丝异动——远处沈清漪清脆的呼喝声，侍卫们策马的蹄音，枯枝被积雪压断的脆响，还有……某种沉重的、不属于人类步伐的窸窣声。
她的脊背微微绷紧。
“往西侧山谷去。”沈清漪不知何时折返，指着一条被积雪半掩的小径，“方才我看到有白狐的踪迹，毛色极纯，正好给煜哥哥做条围领。”
萧煜看向秋殇月：“你觉得呢？”
秋殇月抬眸望向那条小径。两侧山岩陡峭，路径狭窄，仅容一马通过，是典型的险地。她抿了抿唇：“世子，此处地势险峻，不若……”
“哎呀，一个护卫也这般胆怯？”沈清漪打断她，语气带着娇嗔的不屑，“煜哥哥的骑术可是先帝亲赞过的。你若怕了，在此等候便是。”
萧煜的目光落在秋殇月脸上，似乎在等待她的回答。
秋殇月沉默了。她知道这是陷阱——沈清漪眼中那抹转瞬即逝的算计没有逃过她的眼睛。但若坚持反对，反而显得可疑。最终，她微微点头：“奴婢随行保护。”
三人两前一后进入山谷。越往里走，积雪越深，林木也越发茂密，几乎遮蔽了天光。秋殇月的手指悄悄探入袖中，握住了那柄冰凉的短刃。
突然，前方传来一声低沉的兽吼。
秋殇月的瞳孔骤然收缩——这声音她认得，是成年黑熊！
几乎在吼声响起的同一瞬，一道庞大的黑影从右侧岩壁后猛扑而出，直冲萧煜！沈清漪发出刺耳的尖叫，马匹受惊扬蹄，竟将她甩落在地。萧煜的坐骑也惊恐嘶鸣，人立而起，眼看就要将他掀下——
时间仿佛被拉长。
秋殇月看到萧煜试图控住缰绳，看到黑熊挥来的巨掌带起凛冽的风，看到沈清漪瘫软在雪地上惨白的脸。那一瞬间，所有权衡、伪装、顾忌都消失了。身体先于意识而动。
她从马背上腾空跃起，玄青身影如箭离弦，袖中短刃滑入掌心，在晦暗的光线中划出一道冰冷的弧。没有花哨的招式，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有无数次生死搏杀淬炼出的本能——刃尖精准地没入黑熊左眼，直贯脑髓。
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溅起大片雪沫。
而秋殇月因着这一击的冲势已无法调整，脚下是黑熊扑空时撞松的崖边积雪。她只觉得脚下一空，整个人向后仰倒，冰冷的空气猛地灌入肺叶，然后是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全身——
寒潭。
她坠入了山谷深处的冰潭。
冰冷的水如千万根细针扎进皮肤，厚重的骑装瞬间吸饱了水，像铅块一样拖着她下沉。左肩的旧伤遇冷传来撕裂般的痛楚，眼前是晃动的、模糊的冰蓝色光影。肺里的空气在迅速耗尽，窒息的恐慌本能地袭来。
就在意识开始涣散时，一道身影破开水面，抓住了她的手腕。
萧煜。
他竟也跟着跳了下来。
水下的一切声音都变得朦胧，只有他手臂传来的力量清晰无比。他另一只手用力划水，试图带她上浮，但她的衣服太沉了。秋殇月看见他抿紧的唇，看见他因缺氧和寒冷而泛青的脸色，看见他眼中不容错辨的决绝——
他忽然凑近，用额头抵住她的额头，那双总是含着温润笑意的眼睛此刻直视着她，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秋殇月心脏骤停的动作：他解开了自己的大氅，用牙齿和单手配合，在冰冷刺骨的水中，将那件月白色的、浸透水后沉重无比的大氅艰难地裹在了她身上。
布料缠住了她的手臂，却带来了不可思议的、属于他体温的微弱暖意。
紧接着，他一手环住她的腰，用尽全力向上蹬水。
“哗啦——”
两人冲破水面。
秋殇月剧烈地咳嗽着，冰冷空气涌入肺叶带来刺痛。萧煜的情况更糟，他的嘴唇已完全失去血色，身体在冰冷的潭水中微微颤抖，但环着她的手臂却稳如铁箍。
“抓……抓紧我。”他的声音因寒冷而断断续续，却斩钉截铁，“上去。”
侍卫们的呼喊声从崖顶传来，绳索很快垂落。萧煜将绳索在她腰间打了个结实的结，双手托住她的腰臀，用最后的力气向上送：“上去……别怕。”
秋殇月被拉上崖顶时，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他仍泡在冰潭中，仰头看着她，湿透的黑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嘴角却仿佛极轻微地、安抚般地扬了一下。
回到地面，众人慌忙用厚毯裹住他们。沈清漪哭着扑过来：“煜哥哥！你吓死我了！都怪那个贱婢——”
“闭嘴。”萧煜的声音很轻，却让沈清漪瞬间噤声。他被人搀扶着坐下，目光却始终落在秋殇月身上，看着她被侍女们围住，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
忽然，他视线下移，落在她方才躺过的雪地上。
那里，一块半个掌心大小的玉佩静静躺在莹白的雪沫中。玉佩呈青白色，边缘有残缺的断裂痕迹，表面沾着水珠，却在透过林隙的微光下，隐约映出一个古朴的纹样——
那是一个“秋”字。
萧煜的瞳孔，几不可察地缩了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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