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万籁俱寂。
秋殇月伏在屋脊的阴影里,像一片贴在瓦上的枯叶。夜风卷过空荡荡的长街,带来远处打更人含糊的梆子声。三长一短——目标该回来了。
她闭着眼,呼吸轻得几乎不存在。左手搭在微凉的瓦片上,右手袖中,一柄三寸七分长的薄刃贴着腕骨,温度与体温融为一体。
半个月前,“夜枭”首领将这张名帖扔在她面前时,只说了两个字:“干净。”
名帖上写着:礼部员外郎,赵文谦。
秋殇月没问缘由。在夜枭七年,她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不该问的别问。杀手只需要知道时间、地点、手法,以及事成后能换取什么——她这次要的,是组织档案库里关于“青玉佩”的所有记载。
瓦片传来极轻微的震动。
她睁开眼。
街角转来一盏灯笼,昏黄的光晕在青石板上摇晃。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前面那人微胖,官帽有些歪,脚步虚浮,显然刚从某个宴席上下来。后面跟着个提灯笼的小厮,哈欠连天。
秋殇月数着心跳。十七、十八、十九——
就在赵文谦踏上府门前第三级台阶的瞬间,她动了。
没有腾跃的声响,没有衣袂破风。她只是从屋脊滑下,像一滴水从檐角坠落,在灯笼光晕边缘的黑暗里化开。小厮揉着眼睛转过头时,她已经贴到了赵文谦身后。
左手捂住口鼻,右手袖中薄刃递出——精准地从第三与第四肋骨之间刺入,斜向上穿心而过。所有动作在一次心跳内完成。
赵文谦甚至没来得及发出闷哼,身体便软了下去。秋殇月扶住他,顺势将他按坐在台阶上,做出醉态。灯笼光扫过来时,只看见自家老爷垂着头坐在阶上,像是酒劲上涌。
“老爷?”小厮唤了一声。
秋殇月已经退到三丈外的巷口阴影里。她低头看了眼袖口——半点血渍未沾。薄刃在收回时已在袖内特制的绢布上擦过,此刻重新贴回腕间,冰凉如初。
子时四刻,她回到城南的栖身之所。
这是一间不起眼的杂货铺后院,表面上是卖香烛纸钱的营生,实际是夜枭在京城十七个暗桩之一。秋殇月从后门进入,反手落栓,穿过堆满纸扎的小院,走进自己的房间。
她没有点灯。
月光从窗纸透进来,在地上铺开一片惨白。秋殇月褪下夜行衣,露出里面素白的中衣。左肩上一道旧疤在月光下泛着浅褐色的光——那是四年前任务失手留下的,差半分就伤及心脉。
她走到木架旁,从铜盆里掬起冷水,慢慢擦洗脸颊和脖颈。水里没有放任何香膏,只有最普通的皂角味道。镜子里的人影模糊,只映出一双眼睛,黑沉沉的,像两口深井。
换上一件半旧的青灰色布裙后,她拉开妆台最底层的抽屉。里面没有胭脂水粉,只有几件用油纸包好的兵器部件,以及一个巴掌大的木匣。
秋殇月取出木匣,打开。
红绒布上躺着一块玉佩——准确地说,是半块。玉佩呈半月形,质地是上好的和田青玉,雕着流云纹,断口处参差不齐,像是被硬生生掰断的。玉的边缘已经摩挲得温润,显然常被人握在手中。
这是她关于“家”唯一的念想。
七岁那年冬夜,母亲临死前塞进她手里的。当时外面火光冲天,喊杀声、哭叫声混成一片。母亲满手是血,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只用最后力气做了个“逃”的口型。
后来她在乱葬岗醒来,手里死死攥着这半块玉。再后来,她被夜枭的人捡回去,成了一名杀手。
秋殇月合上木匣,放回原处。
窗外传来三声猫叫,两短一长。她起身,推开房门。
院中老槐树下已经站着一个人。黑衣,身形瘦高,脸上戴着一张没有任何纹样的素白面具——夜枭的传令使。
“任务完成了?”传令使的声音嘶哑,像是砂纸磨过木头。
秋殇月点头。
“首领要见你。”传令使递过一枚铁牌,“寅时三刻,老地方。”
铁牌入手冰凉,正面刻着一只枭鸟的侧影,背面是数字“七”——她在夜枭的编号。
传令使离开后,秋殇月在槐树下站了一会儿。夜风穿过枝叶,发出沙沙的响声。她想起赵文谦倒下去时的重量,很轻,像一个被抽空的口袋。这些年,她手下有过太多这样的“口袋”。起初还会做噩梦,后来连梦都不做了。
杀人,就像吃饭喝水一样寻常。
只是每一次任务完成后,她都会取出那半块玉佩看一看。仿佛那冰冷的玉石能提醒她:你杀人,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弄清楚,当年是谁杀了你的父母;是为了找到另外半块玉,拼凑出一个完整的真相。
寅时二刻,秋殇月离开杂货铺。
她走的是屋顶。京城密密麻麻的屋脊连成一片灰色的海,她在海面上无声穿行,像一只真正的夜枭。三刻钟后,她落在西城一处废弃的染坊院里。
堂屋里点着一盏油灯。灯下坐着个人,同样戴着面具,但面具上是繁复的银纹——夜枭首领,严锋。
“坐。”严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秋殇月坐下,目光落在桌面。那里放着一个锦袋,鼓鼓囊囊。
“赵文谦的事,处理得很干净。”严锋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带着金属般的回响,“这是你要的东西。”
他推过来一卷羊皮。秋殇月展开,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各种玉佩的图样和来历。她的目光迅速扫过,最终停在中间偏右的一行小字上:
“青玉流云佩,前朝宫内匠人所制,共计十二对。靖和三年,六对赐予有功之臣,余者入库……后散佚。”
“只有这些?”她抬头。
“档案库只查到这些。”严锋的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不过,有个新任务,或许能让你离答案更近些。”
秋殇月静待下文。
“三日后,镇北王府的沈清漪会去慈安寺上香。她会‘偶遇’一个卖身葬父的孤女,并出于怜悯将人买回府中,给世子萧煜当贴身护卫。”严锋顿了顿,“那个孤女,是你。”
油灯的火苗晃了一下。
“任务?”秋殇月问。
“第一,保护萧煜,直到我说停止。第二,”严锋从怀中取出另一张纸,上面画着半块玉佩的图样——与她那块断口完全吻合的另外半块,“找这半块玉。线索指向镇北王府。”
秋殇月接过图样,指尖微微收紧。
“萧煜知道吗?”
“他只知道会来个保镖,其余一概不知。”严锋站起身,身影被灯光拉得很长,“秋殇月,记住你的身份。你是个杀手,不是真的孤女。感情用事,会死。”
他走到门边,又回头:“对了,你父母的事,组织一直在查。这次任务若是完成得好,或许能有新进展。”
门开了又合上。
秋殇月独自坐在油灯下,看着手中两张纸——一张是玉佩的记载,一张是另外半块玉的图样。羊皮卷上的字迹在昏暗的光线里模糊不清,只有“前朝”“赐予有功之臣”几个词格外刺眼。
窗外,天色开始泛青。
她收起纸张,吹灭油灯。在晨光彻底吞没黑暗之前,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染坊。
巷口有早起的摊贩开始生火,炊烟混着晨雾,弥漫在京城刚刚苏醒的街道上。秋殇月拉紧衣襟,汇入稀疏的人流。布裙粗糙的质感摩擦着皮肤,提醒她即将扮演的角色。
贴身护卫?孤女?
她摸了摸袖中冰冷的薄刃,又想起怀中那半块青玉佩。
镇北王府,萧煜。
以及那可能藏着血海深仇、也可能藏着唯一线索的另外半块玉。
晨雾渐浓,吞没了她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