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生如故（103）

故人重逢，本不该如此剑拔弩张。

可惜无论是安雨还是周生辰，心里都有股名为不甘的情绪在作祟，甚至后来一言不合就打了起来。

或者说是安雨单方面找的茬，过去周生辰最忌讳她叫他“爹”，见他脸色一变，安雨就舒服了，又踢了一脚，直接踢在他小腿上。

周生辰习武多年下盘极稳，但遭遇这等孩子气的偷袭，手上对她的桎梏还是下意识一松。数息间，两个人已然你来我往地过了几招，相识半生，又是最了解彼此的对手，不说招招致命，也是轰轰烈烈，最后更是险些带倒一架沉重易碎的琉璃屏风。

“殿下？”

这般动静引来门外侍从们慌张的问询，周生辰扶住屏风道了句无事，额头上青筋都浮了出来。而罪魁祸首却施施然站在一旁，烛火摇曳中扬着一张有恃无恐的笑脸。

“好了，不跟你闹了，不然恐怕明日全凤州的官儿都要知晓，小南辰王和他夫人同室操戈，还打输了。我一个冒名顶替的反正无所谓，倒是有些人嘛……”

听她这嬉皮笑脸的威胁，周生辰反倒不气了，只微一摇头，“大言不惭。”

“总之我不回去。”安雨也很干脆，随手将搭在衣桁上的白狐裘取下，边穿边往外走。“要么我现在就走，你别跟着我，咱们桥归桥路归路，谁也别碍谁的眼。”

窗外是呼啸的风雪，浓黑夜色仿佛要将一切吞噬殆尽。周生辰将披着狐裘的少女挡在门前，神色有些无奈，“你这是，在无理取闹？”

安雨摇了摇头，“我会回中州，但绝不是现在。”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我不需要任何保护，这世上也没人能强迫我做任何我不愿意的事。”

这话就差说你也一样了，周生辰紧抿着薄唇站在那里，依旧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在她闪闪发光的眼睛里，显得莫名狼狈。

“好。”

他别过脸，不再看她，声音也是淡淡的。

“你要留下就留下吧。”

酒阑人散，寒凉的雪夜里，一时只剩下碳火燃烧时淅淅沥沥的声音。

今日的一切，就像一场梦一样，杂乱无章。打也打了，吵也吵了，最后两人都不约而同陷入了贤者模式，谁也不想搭理谁了。

安雨洗漱完从隔间出来，就见外间的灯火还亮着，周生辰握着一卷书坐在灯下，安安静静地看，只留给她一个清峻的侧脸。

她也不去招惹他，只看了眼就进了内室，刚拿起妆台上的紫檀木梳，便被一只手掌按住了肩膀。

身后的人抬手便取下了她挽发的簪子，一头青丝随之滑落肩下，教少女那张不施粉黛也妖娆艳丽的脸，多了几分温柔。

虽然，温柔是个跟安雨本人毫不相干的词。

她瞪着他，正要责备他乱弄，就听周生辰问了一句：“这些在宫里也有么？”

“甚么？”

“高兴了便说说笑笑，不高兴了便拳打脚踢。嬉笑怒骂，你在天子面前，亦是如此？”

怎么可能一样。

天子高高在上，她和刘徽只能说是在互相迁就，绝不可能像在周生辰面前这般有恃无恐。但安雨才不会承认。

“嗯，他打起来没你手感好。”她甚至故意答道，“不过脾气倒是比你好上许多，没你这么倔。”

脾气倔？这说的到底是谁，周生辰脸上说是怒，不如说是无奈更多一些，他再度别过脸，“你早些睡吧。”

“行啊，那你走的时候别忘记把灯熄了。”

安雨打了个呵欠，就上榻躺着了，也不管对方要杵在那多久，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是不是不合礼法规矩。

世人都道小南辰王为人不羁，其实没人比他更是端方清正的君子。更何况他们俩的过往也根本清白不到哪里去。

郡守府的条件比驿站好上太多，高床软枕，床榻上铺了厚厚的褥子，锦绣棉被也是松松软软的，还带着股清浅的香。

安雨想着那个车夫有没有回去驿馆报信，秦严他们发现她彻夜未归，会如何行事，满脑子的烦心事，竟也渐渐地睡着了。

烛火果然熄灭了，黑暗里的人却没有离开。周生辰悄然坐了下来，他没有坐到床上，而是在床边的脚踏坐下。

北风呜呜咽咽，他的叹息也几乎低不可闻。

“你还是和从前一样。”

小南辰王自幼长于宫廷，十三四岁便出入沙场，几经生死，又有什么能逃得过他那双眼睛。

入宫大半年，安雨也没染上半点名门贵女该有的端庄矜持，仍带着股生机勃勃的野劲。什么都敢想，什么都敢做，他从前最喜她这份洒脱无畏，也是有意步步纵容，如今竟有些不知是对是错。

榻上的人沉沉睡着，几年时光于她而言只是沧海一粟，又或者只是年少一梦，但对于周生辰来说，抽离起来还要更为煎熬一些。俗话说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但感情若能为人控制，那就不叫感情，而是理智。

他放任自己想起了许多往事，比如安雨在琴艺上从来都很懒怠，却能写出仙乐一般的工尺谱，从某种程度来说，也是她精于乐理的证明。

而此时此刻，在这个寒凉的雪夜，周生辰的心里也陡然生了一首曲子的开端。它搭不到常规的走势里去，充满着不可言说的隐秘情愫。用这样的心态作出来的曲子，又会是什么样的音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