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生如故（102）

凤州位于三州交界处，本是军事要塞，又有商队来往，算得上是繁盛之地。最近世道乱，为了防止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混进来，入城时还要收两文入城费。

不过在南辰王军面前，这个规矩就不存在了，凤州郡守早早就带着一众下属等在城门口，亲迎小南辰王。

“区区几百流民闹事，竟劳动殿下亲自前来巡查，是下官失职。”凤州郡守引着小南辰王一行人登上城门楼，巡视一应布防，周生辰走到城墙边俯瞰，底下的城门已经恢复了日常秩序。

大雪天，往来的行人不多，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也变得显眼起来。尤其这样寒风刺骨的天气，还有人愿意从温暖的马车上下来。

安雨掏钱向掏不起入城费的砍柴人买了一捆柴，完全没意识到高高的城楼上有双眼睛在看着自己。

她转身，上了马车。

“府上略备薄酒，不知一会儿殿下能否赏脸……”凤州刺史还在试图套近乎，冷不防面前的人影一闪身，他反应过来，只看到小南辰王大步迈下城楼台阶的背影，一时摸不着头脑。

“怎么了殿下？！”

那辆马车刚穿过城门楼就被拦了下来。

“下来。”周生辰脸上没什么表情，不知是在对谁说，马车上的车夫认出这尊煞神，吓得抖若筛糠，一屁股就滚到了地上。

“大王饶命，小的们都是良民……”

拉车的骏马不安地打了个响鼻，厚重的棉帘子纹丝未动，仿佛内里根本无人存在。他只是顿了一顿，便亲自踏上马车，一把掀开了车帘。

马车里的人穿着红袄裙，披着一件雪白柔软的狐裘，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就这么与满身霜雪的小南辰王对上了视线。

周生辰失神一瞬，随行的侍卫、城门楼附近的士兵已经围了上来。

“小南辰王殿下，发生什么事了？”

颇为富态的凤州郡守也喘着粗气挤进了人群，以为小南辰王是抓到了什么奸细。

车帘半掩，车里的景象也被小南辰王的身形挡了个严实，眼尖的人只隐约瞧见他握着一只春葱似的手，那手莹白如玉，没有一丝瑕疵。

“你为何会在此处？”

“大王是不是认错人了？”

两人几乎同时出声，安雨挣了挣被周生辰紧扣住的手腕，看他的目光就像两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无辜得很。

周生辰似乎没想到她来这么一出，目光也冷了下来，吩咐随行的侍卫，“带走。”

城门人来人往的，哪见过这幅强抢民女的热闹，皆愣住了。

安雨也愣住了。光天化日之下的，这还有王法吗？这还是那个周生辰吗？

外头的人已经干脆利落地把车夫捉了，上来就要捉她，听着车夫哭爹喊娘的声音，安雨反手抱住他的手臂，顺着他方才拽自己的力道贴了上去。

“妾身知错了，殿下！”

“都是妾身不好，胡乱与殿下置气。殿下罚我便是，别牵连了不相干的人，嗯？”

听到她故作绵媚的语调，周生辰的身体不自觉僵了一下，却没有抽走衣袖。

凤州郡守要是还看不出这两人有点什么，那真是瞎了眼了。他挥手让人散了，笑容殷勤中多了一丝尴尬：“原来是夫人啊。这……这可真是误会一场。”

本想趁着接风宴，献几个美人巴结巴结，结果小南辰王莫名其妙冒了个女眷出来，被那明珠美玉般的小娘子一衬，他府上精心调教的美人都成了死鱼眼珠子。

郡守气归气，暗地里又忍不住多瞅两眼，这小南辰王和女人的眉眼官司，难道不比抓奸细好看？

凤州郡守出身大族，府邸也建得奢靡华美。画屏流光，玉杯金盏，歌舞美婢，无一不精致。安雨全程偎在周生辰身边，时不时给他添酒夹菜，言笑晏晏间就把潜在的权色交易给挡了，算是把逢场作戏发挥到了极致。

但周生辰从头到尾都是淡淡的。

本应该在宫中享福的宠妃，忽然出现在兵荒马乱的边城，还是孤身一人……还有方才，她……到底把他当成了什么？

周生辰都觉得自己的怒火已经到了令自己匪夷所思的地步，几乎是燃烧着理智在与席间作陪的官员们饮酒寒暄。凤州郡守也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待酒过三巡，周生辰一作出不胜酒力的模样，郡守便知趣地请他们去休息。

房门一关，安雨便松开了挽着周生辰袖子的手，一改柔弱顺从的表情，兀自走到桌边坐下，倒了杯茶。

“多谢皇叔牺牲清誉，帮我遮掩。”

这声皇叔把周生辰心头的那通火都浇灭了一半，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的。他看着面前淡定喝茶的少女，心中千言万语，只化为无奈的一句，“宫中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也没什么。”安雨也没隐瞒，她将出宫探矿之事说得轻描淡写，倒是对差点被对方从马车上揪下来拷问的事情耿耿于怀。

“皇叔未免也太多管闲事了，这儿又没人认识我，您当做没看见我不就行了？”

这没心没肺的语气，周生辰心底那把火又噌得旺了起来。他推开了半扇窗，被寒风一吹，周身那股令人昏沉的醉意才消退了些。

窗外是纷纷扬扬的大雪，安雨托着腮若有所思。

“说起来，今年的雪下得比往年要早许多。”

周生辰望着郡守府的玉阶雕梁，目光和这天色一样阴沉，“正因如此，北地百姓受灾，也有不少流亡到了此地。”

“凤州郡守拒收流民，只一味令其返乡。如今凤州境内，流民生计无着，已有乱象。”

安雨这个节骨眼儿在凤州独自行走，在周生辰眼里就跟给流民送菜差不多，她就算武功不错，能敌得过多少暴乱的流民？而被乱民掠走的妇孺会有什么下场，就算人救了回来，最终也只有一死。

他最怕她死，偏偏她丝毫不领情，还要装不认识。

“所以凤州的官员这般巴结你，是为了万一到时候有流民起义，好让你及时出兵相助？”

“为什么不先想办法安置赈济这些流亡百姓，只要有吃有穿，谁会想乱。”

想到那位肥头大耳、奢靡享乐的凤州郡守，安雨眼中多了一丝厌恶。

他们在温暖如春的府邸里饮酒作乐，城外不知有多少人冻死饿死在这大雪纷飞的冬夜。

为政者的不作为，未来或许就是一场战争。

“这些事无须你来操心。”周生辰一把握住少女提笔书写的手，“去休息吧。明日我命人送你回去。”

安雨试图抽回手，没抽动，任凭墨迹洇透了好几张宣纸，她盯着那浓重的墨迹毁了她的黄绫折子，“回哪里？”

“回中州。”

安雨简直被这不容置疑的语气给气笑了，她唤了一声周生辰，迎着他疑惑目光，郑重其事道，“我后悔了，我不该叫你皇叔。”

“我该叫你一声爹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