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

柒

传言太祖开国之时，梦中一仙女骑鹤而来，远远坐落在依山傍水的楼上，朝太祖展颜相示……于是霸业既成后，皇宫中就多了那么处望星台一背假山而立，离湖面足有几十丈，堪称全京城最高之楼。

　　而当年春风得意之时，皇上也曾多次设宴此处，迎风进酒间，君臣一片其乐融融。可叹如今国萧家败，此处已有多年未沾人烟，直至今日才被打破。

　　背倚着红栏，往后半分即是深不见底的忘忧湖，云玊傲然而立。

　　仿佛她仍坐在栖凤殿中，是那个一呼百应求何得何的云妃娘娘，而非面对的是数百铁骑，以及领头的那个昔日的旧识。

　　方子诺沉声道：“云玊，你可知罪？”

　　“即使我没罪，恐怕今日也难逃一死吧？”云玊笑，看着方子若手中的那只黑檀木簪子，“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隔着数丈，两人遥遥相望，眼见她到了此刻仍是如此笑着，方子诺心不由一痛。

　　王朝将亡，再也容不下红颜祸水，这也是他下定决心向云玊动手的原因——她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实已非简单的祸乱后宫。

　　原想将其嫁祸成杜家后人，将证据塞进栖凤殿，想来任皇上如何宠爱这个妃子，也不会允许枕边的人是个和自己有灭族之仇的女人。

　　只是没想到………

　　“我记得你和我说过……你还在襁褓中就父母双亡，跟着奶娘四处流浪，直至奶娘病死，你才被卖进了丹青楼。”方子诺沉声开口，其音不难闻伤痛。

　　“那个时候我就隐隐觉得，你并没有说真话……或者说，你没有告诉我全部的实情——即使父母双亡，家中难道没有别的亲人，非要让奶娘带着你?何况请的起奶娘的家里，又怎会缺那么些送养的钱?”

　　他缓缓道：“唯一的可能，就是你家中遭了变故，一夕之间所有亲人俱亡，只有奶娘带你逃了出来……既是如此，那么仇人又是谁?”

　　他忽地抬头，虎目含泪，惹得云玊又无声无息地叹了口气。看着这个从少女时代起就对自己紧追不放的宰相之子，她突然很想走上前去，抚平他双眉间的山川。

　　即使她从未那么做过，即使他们从未那么亲近过。

　　“我猜……你也是在奶娘将亡之际，才知晓了所有真相。纵然被卖身青楼，又辗转为奴，却从未放弃过报仇，是不是，杜云玊?”

　　突然发力，手中的簪子被捏的粉碎，看着黑檀木粉末顺着风吹到地上，方子诺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

　　一场嫁祸，最后却成了弄假成真。

　　被李大人提点簪子上的云纹为龙蟠纹，只有在皇上给大臣的赏赐中才会附上时他还不信，直到看到栖凤殿的下人着急的寻找着遗失的簪子，他才如被冷水覆面清醒了过来。

　　尝试着去查云玊的身世，最终得到了一个让他既喜又悲的结果。

　　“弘光十一年生于金陵，次年杜家被抄，随之前逃亡的下人一起不知所踪………

　　恐怕这只龙蟠簪，也是你爹娘留给你的最后的遗物了吧?”

　　只是想不到，这特殊的纹路会成为一切祸乱的起源，让你不得不丧命于此。罢了，就算她是清白的，自己又怎么能放过她?嘲笑着自己的虚伪，恍惚间方子诺瞥见云南向后退了一小步，半边身体已探出望星楼。

　　“不！”惊呼了一声，直到喊出口他才发觉心中那消失已久的悸动又缓缓浮出了水面——就像在十数年前的青楼，亦是那个阳光透不进的假山洞中，他的满腔怜惜，也不过是为了抚平少女心中的不安。

　　瞧见那双晖中一瞬闪过的无数复杂情绪，云玊还是笑了。

　　“你说的都对，那簪子的确是昔日我爹得势时，皇上赏赐之物……”可叹枕边人那么多年都未曾注意过，一朝被方子诺拾到，就成了她败亡的罪魁祸首。

　　在我看不见的时候，你曾多少次摩挲过它?

　　闭上眼，云玊忽地出声嘲讽：“不过，那又怎样?这几年来忠良死的死迁的迁，你一心想要救出的胡大人，可不是还在天牢奄奄一息?”

　　若不是从来都无法对你下手，你又如何活得到带兵包围我的今天?

　　不出意外地看到那双虎目怒气再起，云玊嫣然一笑，却没有再给方子诺反驳的机会。轻盈的起身，她已飘出了望星楼。

　　下面是深不见底的忘忧湖，云玊却觉得一生从未如此轻松过。

　　忘忧忘忧，自今日起，再无烦忧。

　　如果说还有什么遗憾，也只是未曾给那年为她辗转整夜的人一个微笑吧……

　　于是方子诺的面容又一夕清晰起来。那是属于少年的，朝气，英挺的笑容，昏暗的山洞中，他摸着云玊的头，许下郑重的承诺。

　　“别怕，你现在有我了。”

　　这是云玊一生中看见的最后一个画面，下一秒，冰冷的黑暗吞噬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