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之町奇闻(17)

　　“小绿！”

　　于是他一边叫着深田绿的名字，一边跟随着她的身影。深田绿跑得很快，她的体能虽然比不过身为男性的柴山龙介，但却胜在敏捷灵巧，他跟着她跑到教室里，进去却没见到她的身影。他扶着门框喘了喘气，又见到她从最中间的楼梯平台往上一层跑去，急忙从教室出来。

　　难澄二中的教学楼同时联通着三栋等高的建筑物，楼层与楼层之间外部设置长廊，长廊两边是拦腰护栏和双层玻璃，内部也有连通的走廊，深田绿从主楼梯向上走，可以继续在这一栋楼里和他转圈圈，也可以到另外两栋楼让柴山龙介找不到她。柴山龙介当时没有料想到深田绿会突然出现，一时间又忘了他们为何会进来学校，他不想让自己后悔。但很明显，转校生的他并没有原本每天就在学校活动的深田绿更对这里熟悉。

　　每次他跟着她跑到普通教室或者用于其他用途的房间时，她总又会在另一个方向突然出现，谁都说不清，到底是他的靠近迫使深田绿不断想方法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还是深田绿在借着这重性质不断引导他跟过来。他也不知道，中原中也有没有被他们在一楼跑动时制造的响声吸引过来，或者还在探查一层的教室。他的心无比焦灼，但他突然发现，他离深田绿越来越近了，于是焦躁的心情转而被庆幸带来的狂喜所覆盖。

　　幸好，他追上了不是吗？

　　追上了，又如何呢？另一个异样的声音在心中微微附合着他喜悦的情绪，就像是和谐旋律里的杂音，所有美好可能后面紧追不舍的“可是”二字，他因此停了下来，迟疑、胆怯、恼意等心情糅合在一起，绞得他心乱如麻。更重要的是，他发现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总该给他些忏悔的机会，不，他不应该这样做，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难道他是个卑劣的人吗？竟在下意识地奢求她爱他，去原谅一个可恶的间接杀人犯。

　　那个声音还在敲打着他：你不值得被原谅，小绿说得没错，她一辈子都不应该原谅你，她会在接下来的每一天都恨你。生命无法挽回，而你不光夺走了别人的幸福，还夺走了两个人的生命。你是大恶人，十恶不赦的大恶人。

　　起先那个声音和龙介的声音并不相似，但是随着那些话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似乎每一个字的发音都在他的颅内震动着，最后与他的声音逐渐重合在一起。

　　“小绿……”他喃喃念着她的名字，她此时已经站在了楼梯的平台上，龙介站在下面，和她距离不太远，他却能感觉到两颗心隔着天堑，彼此好像隔着透不出声音的玻璃罩子，他拼尽全力想要她听见他，看到她，但是那些回音却几近要震碎他的鼓膜了。

　　龙介慢慢垂下手，他登上台阶，一步又一步，到最后终于能与她对视。还没有等他勉强露出笑容，就感受到了胸膛处的一阵推力——而罪魁祸首，深田绿甚至没费多少力气，他的脚跟没有站稳，身形向后直挺挺地从楼梯上倒下去，慌忙间他只感觉到一阵颠簸，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他只顾得上护住自己的头，手臂像是折了一般的疼痛。

　　柴山龙介抬起头，深田绿居高临下地观赏他的狼狈样子，他还在看着她，他的视线让她有些烦躁了。她从台阶上走下来，凑近看他身上的伤痕，他露出的手臂没有衣服布料的防护，隐隐透出黯淡的青色，又像是紫色，淤血堆积在皮肤表层，还有些是划痕，深重的肉色上半透明的表皮如同被撕坏的报纸，大喇喇地堆在上面。她很快意。心上却有块儿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撕扯着，她的眼眶酸涩，却很畅快，畅快十足，让她几乎分不清了，爱和恨到底哪种情感更让人伤心些。

　　他的嘴角也有淤伤，有半边脸肿了。其实他若是没有慌神下意识地在向下翻滚时急忙去护，或许能少受些皮肉之苦。深田绿发觉自己有些遗憾，脸上的表情扭曲了一瞬，对着柴山龙介一阵拳打脚踢。她的情绪爆发只需要一个契机便一发不可收拾，柴山龙介被她踹了一脚，击中胃部，不禁蜷着身子，全身都在发抖，却没有躲开她的攻击。

　　打吧。他恍惚间想。他绝对不会去躲的。哪怕她打死了他，他也是愿意的。如果这能让她高兴些。其实他刚才还在胡思乱想，想些有的没的，想着回到从前，哪怕不再相见，仅保留一点儿回忆，也能靠着这点点甜蜜游进人世苦海，他不再想着她能原谅他了，永远恨着他也好，只要不再因为这些做傻事，即使杀了他，也能越过这些苦痛去过自己的人生就好。

　　“你为什么不躲开？你这个懦夫！你以为我打死你，你就能赎罪吗？”深田绿拽着他的领子，将他拉起来，她看着他朝她露出的笑，红着眼给了他一拳，她真讨厌他的笑容，以前就在讨厌了。可是他们永远都回不到从前了。

　　“柴山龙介，我真恨你。”她又把他按在自己的身前，借着这个依偎的姿势，轻声喃喃道，泪水打湿他肩上的布料，明明受伤的是他，她却哭得像孩子。他没有哭。

　　“我知道。”他答道。

　　“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她哭得更凶了。

　　“我知道。我会去警局自首，或许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出来，我们会分开。所以，小绿，我求你，不要再沉浸在仇恨中了。”

　　他想伸出手抱抱她，想听到她的心跳，可她很快就推开他了，就像是慌不择路的逃跑，跌跌撞撞飞奔下楼。

　　也许只是深田绿从仇恨中偶然的一瞬清醒，她茫然不知所措，却又害怕被仇恨再次击倒。柴山龙介隐约感觉这便是彻底唤醒她的机会，他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膝盖处传来尖锐的疼痛，他紧绷着的神经在极短的时间松开，身体没有力气，再次从台阶上滚落。他又扶着扶手爬起来，尽自己所能往下走去，等到恢复了些许体力，眼中追逐对方的身影就奔向大雾。

　　整个雾之町的人似乎都出来了，在大雾中他们的身影就像是一个又一个竖立起来的棺材，漆黑色，有的清晰，有的模糊，又像是会移动的活尸，当他从他们身边经过时，他们无神的双眼让人发怵。

　　柴山龙介最后在一个人不多的路口找到了深田绿。他跟在她的身后，看着她突然停下脚步，像是在深深凝望着一个方向，良久，龙介见到了他此生永远都不会忘记的一幕——

　　深田绿用口袋里的美工刀割开了自己的脖子。鲜血喷涌出来，她在血泊中，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抽搐。

　　“绿……”

　　他慌忙无措，几近要跪倒在她面前，他想抱起她，但是他并不知道现在移动她的身体，对于垂死的人而言是否是种漫长的酷刑。他需要叫救护车，但是那个人——小绿，用她的双眼呵止了他的行径，动了动唇片，柴山龙介沉默，慢慢用他的耳朵靠近她的嘴唇，他听到喉管被割开后呼吸时发出的嗬嗬声，听到爱人颤抖的声音:

　　“他叫我恨你……恨你一辈子，这样做，就是恨你一辈子了，对不对？如此一来……我就不必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