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子

他买了我半生风月。有生之年,我会为他一直唱下去。

我仍记得那日光景。戏园子里有点儿闷,污浊的空气里混着酒味,脂粉味,教人有些喘不过气。戏台子下边围满了人,或是咿呀跟唱的老者,或是寻欢逗乐的纨绔公子。我一眼便瞧见了坐在角落里的他。他不像其他人那般议论纷纷,只是安静地看着我。我从他的眼中看到了其他看官眼中所没有的—专注,或者是尊重。

还真是笑话,我这高台上的人,身列下九流,有甚么资格值得人家尊敬。我打小便被这戏园子的老板买进,拜师学艺,苦练唱念做打,本是登不得台的,只能扮些小角色,还是师父他老人家去世了,才轮上我。虽说我如今在京城小有名气,但戏子就是戏子,骨子里就是低贱的。他们表面上捧我,可打心眼儿里还是瞧不起我,把我当个消遣的玩意儿罢了。一代名优又如何,也不过顶着厚

厚的脂粉苟且度日。

可是那位公子,好似真的懂戏似的,听得格外入神。看他这身打扮,必不是寻常人家。与那些肤浅的富家子弟不同,他的衣裳上没有夸张的绣花和俗气的珠宝,只有一些细致的暗纹,但他的尊贵之感是遮掩不住的。在这台上摸爬滚打久了,识人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看这坐姿和他那双举着酒杯的光洁如玉的手,怎么可能是凡夫俗子?他的模样生得极为俊俏,眉眼柔和却不女气,刀削似的口鼻也不过分硬朗。这模样已经比多数戏子更为好看,想来必受京城小姐们的欢迎。他仿佛也知晓我在打量他,冲我一笑,那双桃花眼的眼角倏尔扬起,我心一震一那是我看到过的最干净的笑容,不掺杂淫念,阴恶。整个戏园子好像只有我和他。人们说戏子是不配拥有知音的,我却忽有种错觉,我往后所唱皆是给他听: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使赏心乐事家院

朝飞暮卷

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

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

看的这韶光贱（出自《牡丹亭》）

唱完了这出,我也该下台了。那位公子也起身,却是向我走来

他还带着笑:“云公子果真名不虚传,京城名角儿,身段和唱功皆是一流。”

“公子过奖了,如此捧场,还未知公子尊姓大名。”

他笑得越发明媚,甚至要盖过日光了。“在下裴萦,字子旻。你便唤我子旻吧。嗯……我可以叫你锦生吗?”

我有些惊讶,常年被唤作戏子,角儿,都快忘了自己还有个名字,叫云锦生。不知为何,听他念我的名字,总有种特殊的感觉,也许是他的嗓音太过温柔。我的心里还是无可避免地淌出悲哀。

“裴公子真会说笑,在下只是区区戏子,身份地位,哪能呼您大名。至于我这名号,亦无称唤的必要。”

他的神情突然变得严肃,郑重其事地说道:“锦生,人非生来就分三六九等,没有人有自然而然的优越感。在我看来,每个生命都有其被尊重的权利,都可以抬头做人不必低三下四,包括拥有姓名。”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说我值得被尊重,可也只有他才认为我可以被尊重。无碍,别人的看法均不及他的话能撼动我心。

于是子旻常来捧我的场,打赏的也很慷慨。他的打赏与他人的意义完全不同,

只是为了他唱,只要他在,不论看官有多少我都不会在意,最好只有他在一也

他的让我知道,那是我应得的而非乞来的。我因而唱得更为卖力,为了他唱下了台,他会带我去京城新开的酒楼畅饮几杯,对我讲他的鸿鹄之志,他说他从前想努力考取功名做官,但自从他父亲遭奸人陷害罢官,他就放弃了那个念头。他又说他以后要开一家戏园子,还要将我请去。他说了很多,我分不清哪些是酒后真言,哪些是一时胡话

他还说过要为我赎身,让我只为他一人唱戏。我听到这句话竟是忍不住的欣喜。恍恍惚惚解出这句话里淡淡的暖昧意味。又转念一想,可能他真的把我当知音吧,除欣赏之外,恐无其他。

当我终于意识到子旻在我心里占据的不仅仅是知音的位置,我只能强迫自己万不可想入非非,就算我心许他,又能如何?身份悬殊之大,有违道理伦常。他定把这当作笑话,然后不动声色,风光迎娶良家姑娘,儿孙满堂,福寿安康。迟早会忘了我这一小小戏子的。

那日他喝了许多,白似透明的肌肤之下,泛出团团红晕,耳根后都是红的,桃花眼中点点湿润,欲言又止。他牵着我的手,声音有些沙哑的开口:“锦生,你心中可有我?”

那一刻,我心底那个沉封的秘密呼之欲出,但我不得不将它压回去。“自然有你,你我好比伯牙子期之情谊,知音难觅。”

他摇了摇头:“不,不是知音,更非兄弟,乃厮守终身之伴侣也。你可曾这样看待我?”

“子旻,你我不会有结果的。我如何配得上你……”我的眼泪就要溢出,他突然上前抱住了我。所有想说的话,都咽了下去。他也无言,任凭我的眼泪沾湿他的肩头。那个晚上,我睡得格外踏实。

我思虑再三,还是打算不告诉子旻他醉后发生的一切。子旻却问我:“锦生你可愿随我出走?家中事务我都安排妥当,父母有兄弟照料,我们一同离开这世俗,去往田间多下,你唱戏我打杂。你若不愿,我也不强求。”

“可是我……”

“不要说你只是戏子,你是我最重要的人。你也非配不上我,什么三教九流,都不及你在我心中之地位!”

“你……你没醉?”

“我若不装醉,不知你何时才会明自我的心意;我若不装醉,又如何断定你心里也有我?”

看着他坚定的眼神与狡黠的笑脸,我也不禁自笑。

不论到哪里去,只要是同你一起,只要你我都尚在人世,我便一直为你唱: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

那茶靡外

烟丝醉软

那牡丹虽好

他春归怎占的先

闲凝眄

听生生燕语明如翦

听呖呖莺声溜得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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