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七）琴缠

冰蚕丝已经上弦了，可他终究没有把琴也一同带去，而是留在了这里，说是，要予我作纪念。他说，他要去办一件很重要的事，会离开很久，也可能，永远都不再回来。

我早料到他会这么说，在刚重逢的那几日他就已暗示过了。希望已死，自然无所谓再给它的坟头蒙一层灰。

求弦一事反而促使他离开的计划提前，就这么迫切地，要与我斩断牵连？只为了不负那位死去的姑娘？

如此，我果然不该出现在他的生命中，更不该妄图走进他的心，横亘在这对神仙眷侣之间。

抚摸并凝视着这七根蚕丝弦，不觉间睡意朦胧，有什么神秘莫名的力量，将自己拉入一片亘古的梦境里。

月光皎洁，山石静美，一男子长袍舒展坐于琴边，双眸微眯，面相温和，正自取音按弦。如此气度，倒是像极了他，可模样并不是他。

仍是立于远处，自觉地不去打扰，将此曲认真听完。那人回眸一顾，察觉到自己的存在，也未有任何突兀的神情。为防尴尬，带着由衷敬意，率先打了招呼。

方如沁仙人所奏琴音果然非同凡响，小女有幸领教一二。

太子长琴姑娘谬赞。音律之道原本自人心中来，附着丝竹，抑或借由歌喉，皆为美好之事。又往人心中去，即便只是听曲心中共感，也算得上善解其道。

低眉敛目，神思渺茫，良久方得缓，遂道：

方如沁仙人对音律的见解果然独到，小女惭愧，算不得精通此道，只是幼时常听一位友人弹奏，他的琴艺……倒与仙人一般无二。奈何才疏学浅，不能亲手为他奏上一曲，故才有此遗憾。

男子一直平和的脸上难得露出些讶异之色。

太子长琴姑娘友人原来也为通晓琴技之人，于此古道式微之世也颇为鲜见。未知其人现在何方？若得有缘一晤，当真极好。

稍感些许意外，世俗凡人，何其有幸得以垂青？笑颜谦逊，心底却为那人而欣悦：

方如沁承蒙不弃，若能得以受您指点一二，于他和小女而言，皆是不胜荣幸。可惜……那位朋友行踪不定，返乡未几便又匆匆离去，小女……亦不知其去向。

言及此，语音又不由得低下。

太子长琴姑娘想习琴？这也非是难事。左右今日得闲，便如姑娘所愿。

随后便见他灰袍广袖缓缓拂过，金色灵力缥缈凝结，唤出另一张琴相对横于石案。然而一看到琴弦的材质，却是惊了。

千年……冰蚕丝？

抬眸，正对上男子望过来的目光，只见他敛袖抬掌，邀请自己入座。堪堪收回了思绪，看来他是真心存有施教之意，不由得感激莫名。拢袖轻行一礼，道声多谢，便微微提起裙摆至人对面坐下，视线也于这琴面上细细端量起来。

方如沁此琴……甚为独特，但不知选用了何种木材？

恍然反应过来，这样对一位初次谋面的仙人提这种问题，是不是有所冒犯？抬头微感歉意地笑了笑。

方如沁请恕小女眼拙，不识珍品。

太子长琴姑娘自言不通，这一问却为极好。琴之所成，椅梧所生。斫琴之人多数偏好青桐木，只因其音韵清正通透，削斫为三尺六寸五长的琴面与琴底，盖合周天之数。

男子非但不曾怪罪，反而耐心进行了一番解答。他微微抬头，云开处但见远山含黛着青，流下三千浣碧，汇为深潭清幽。人于山间，开口也带上了回音。

太子长琴再于琴头立一岳山，七弦似水从山中出，绕过龙龈，向琴底龙池凤沼而去。正如眼前这片山水风光，倒与琴之气韵颇为相合。

凝神细听，恍惚闻得泉流声声，清冽入耳。再看此琴形态，果与人所述相融，由衷生出千般赞意。

方如沁仙人这番比喻用得极妙，方才竟是不自觉分了神，倒教小女领略了一番从前未曾仔细留意过的景象。

侧目远眺，山光水色一览而望不着边际。最终目光久久定格于那倾泻不断的水流之上，眉眼笑意轻舒，越发陷入遐想。

方如沁那，若这弦的韧性足够的强，是否就能有穿云裂石之效。

太子长琴穿云裂石？

他似是也未料到自己有此一问，却也只是轻笑一声，一指拨动琴弦，悠悠的音籁清静、圆融，袅袅余韵又极为悠长，回响于山崖空谷之间，自带三分禅意。琴音若水，激流心田，敲击于最柔软之处，一时已将那红尘牵绊忘却。果然琴如其人，澹泊致远。

太子长琴琴之道贵在中和。轻者不可浮，重者不可煞，小声不灭，大声不烈，弱而不病，强而不暴。而琴之德在清心敛神遗世独立，这穿云裂石纵然听来厉害，于琴道……

话到此处他却摇了摇首，继续温言。

太子长琴却只怕是落了下品。

他这一说倒显得自己俗气许多，尽管如此，心中却还是有些冒昧之言不吐不快。想到那些似乎永远也了结不完的家事，摇头失笑，言语亦带了几丝羡慕之意。

方如沁可以看出，仙人清心寡欲，岂是我们世俗凡人能比。然而仙人你久居深谷，远离人间，不知可曾周游过大千世界。不同之人，于不同心境、环境下，所奏之曲也是各异。小女俗见，以为那般曲音，亦不失为一种壮美。

他听了也并未觉有不妥，反而静静思量片刻，垂下目光去看指下七弦，两缕乌发随动作垂落琴边。

太子长琴姑娘所言倒也不错。我对人间所有了解皆自洪崖境内书籍而来，不曾亲历阎浮世界种种。 若言琴之道，琴为圣人所做，奏君子之音，有修心宁神之功，四善九德，皆为求清正和平。但姑娘所言却是另种境界，不止于琴之道，而是乐音之道。若为抒情述怀……倘若心中果真有那惊涛骇浪，倒不如付诸七弦之上，奏起另种弦音，虽然未必与琴之气质相合，但其中情真意切，想必也可成绝响。

越发觉得这儒雅口气委实像极了他，却又说不出来有哪点不同。思疑良久，方才与人一道打量起这七弦。此等尤物，想来人间亦是难求。启唇言明心志：

方如沁若单凭小女个人来讲，这个“绝响”，我倒是并不指望。只求能学到聊表寸心的程度，便觉足够。至于，这惊涛骇浪……更恐驾驭不起。想来，能奏出这种乐音的，也是男子居多吧。小女曾为家中生计奔走过各处，常会见到许多郁郁不得志者，有怨不得发，有苦无处诉。此时此刻，他们往往便会将一切难言之“情”付诸于“琴”上。此法，倒与仙人一说相吻合。

男子闻言却是摇首笑笑，朗声道：

太子长琴聊表寸心又何用刻意去学？琴之言心，自是诸般心情皆付指下，适意悠然则自然奏琴舒缓，于怀激愤则自然拨弦铿锵，只须用心纵情，即有水到渠成。然以乐音言心声从来未有规矩定论，人人感受亦是不同。是以对琴人而言，得一知音也殊为不易，此事……只怕是只可遇，不可求。多言无益，姑娘何不拨弦一试？

知音吗……从未奢求过。而今想要学琴，也只是为了，能弹给那人听罢了。儿时看他弹琴，仅仅觉得好听，奈何无法尽解曲中意。此次过后，若能有所长进，为他分担一些，也是好的。

方如沁可是……小女不通音律，当真……可行？

口中不自觉喃喃低语，略带迟疑抬首久视人目光，似要寻悉肯定之意。再回想方才言语，恍惚间亦有共鸣。低头再次看向面前古琴，那便……试一试吧。

于是深吸一气，尽力放松身心。缓缓阖眸，认真凝聚意念。旦闻徐徐风声入耳，稍觉神清。一番酝酿过后，抬手迟迟捻起一弦，琴音短促，山谷间略有回音。

一音试出，顿觉灵思如泉，操纵间竟也越发连贯，时不时变换旋律。他听得非常认真，并不亚于我听他弹奏时的程度，若非我专注抚琴，定能捕捉到那眼中一闪而逝的惊异。

他道：

太子长琴你与它有缘，今日便将这冰蚕丝的灵力注入你体内，望它能够全你夙愿，解你危机。

方如沁……危机？仙人此言何意？

他不语，一挥广袖，我便失去了意识。

我是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噩耗惊醒的：少恭出事了，在江都，秦始皇陵。

……说好的不再涉足他的事，不再给人留任何牵绊。终归还是放不下，当日便匆忙收拾了一番，启程去了。

琴缠，情缠。

丁酉年 三月十四 午时

注：本篇根据对戏改编，太子长琴乃戏友子玄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