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醉

慕洛姝才出院门，正打算上马车回流觞阁，忽然有一人策马而来，是楚沧澜，他停在慕洛姝面前，向她伸出一只手，慕洛姝觉得此刻乏得很，把手交给了他。

楚沧澜使力将慕洛姝拥入怀里，转过头对钟离他们说道，

楚沧澜“我先借你们家主子一会儿，待会儿完完整整给你们送回去。”

还未等钟离回答，就策马而去。苏昱珩出来时看到钟离等人愣在原地，看见那离去的马上两个人的背影，虽不知那少年是谁，但是他知道那女子终究是离自己越来越远。

楚沧澜身上的气息，是青绿柏木与碧蓝海水交融混合的清爽气息，微冷而清逸，于呼吸间氤氲，令人联想到辽远的海，高阔的天，纷坠的落叶，透明的风。

他带着慕洛姝疾驰，风声飞快掠过耳际，慕洛姝闭上眼，不能自已的加快呼吸，感受那微微颤动的胸膛里，心跳声强健而令人安心，这一刻她突然觉得万分疲倦，突然想起一路来，躲追兵远走上京城，建立情报网，俯望当世计指叶家，她做了很多闺阁女子一生不会做也不敢想象的事，以自身智谋手段叱咤风云，总以为自己很强，足够聪明，足够在这勾心斗角的上京，在这兵战纷纷的乱世傲然生存，觉得自己有能力，永远赢下去，强下去。

然而今日在这少年面前，慕洛姝突然惊觉，她只是个普通女子，她亦会受伤，亦会累。

过往种种使她不得不筹谋算计，复仇成了唯一目标，然而内心里，她真正想要的，也许不过是一份最简单的幸福，是斯年斯日，能有斯人，是风雨中，是落雪里，与她，能相对一笑的安然。

无声叹息，慕洛姝动了动肩，微微靠紧了楚沧澜。

我很累，已倦了这十丈软红风刀霜剑，且让我贪恋一回，尘世间烟火般的温暖。

楚沧澜带她走了很久，一路上无话，仿佛是知道了她累极，让她安心地在他的怀抱里休息。

夜色如名家掌间墨笔，一笔笔涂满天地，一弯冷月，缓缓自天际勾勒浮影。冷风敲窗的声音如同在劝人归去，却不知道是否会有人于这寒风摧树木，严霜结庭兰的萧瑟冬夜，悠然而来？

楚沧澜带着慕洛姝回到流觞阁时，已经是深夜，流觞阁的下人们都会办事，生着火盆的室内暖意融融，屋子里的暖炉上温着酒驱寒，正是“绿蚁醅新酒，红泥小火炉”的美妙意境。

气氛如此美好，钟离等着他们回来后，极有眼色的先走了，慕洛姝的房间里，只余她和楚沧澜两人。

楚沧澜神情静好，微带一丝笑意，亲自给慕洛姝斟酒，银壶里酒液微碧，泻入水仙花白玉盏中清波荡漾，馥郁酒香中人欲醉，不禁笑道，

楚沧澜“好酒。”

举起酒杯，向慕洛姝一照，一饮而尽。

慕洛姝拈起酒杯，在指尖微转，轻喟道，

慕洛姝“自然是好酒，北周佳酿“半生醉”，你自也是知道的。”

楚沧澜“半生……”

楚沧澜声音轻轻，有若感叹，

楚沧澜“半生有此一夜，愿永世沉醉。”

慕洛姝听得双颊一热，抬眼看他，却见他目光朗澈，神情坦然，知他并无他意，不由微羞自己的胡思乱想，楚沧澜何等坦荡君子，怎会口出轻薄之言。

缓缓仰头，温凉的酒液入喉，芬芳微辣，唇齿留香，回甘无穷，一线暖流自胸而生，瞬间到达四肢百骸，如沐温泉，意兴飘然。万般心事难多饮，只一杯，便已有醉意。

然而今夜却只图一醉，只想将这满腹伤痛失落，万千无奈惆怅的微辣涩苦滋味，和着这难得的佳酿，深饮入腹。

慕洛姝频频举杯，楚沧澜一开始也尽兴陪她喝，然而一壶将尽，他神色里那份轻松渐去，淡淡的郁色重来，几次欲言又止，却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陪着慕洛姝，微笑喝完所有的酒，并在斟酒时，每杯只给她半杯。

半生醉后劲极大，不多时慕洛姝已神思混沌，眼炀口滞，却依旧保持一份灵台清明，忍耐着不将满腹心事倾倒，她记得面前的这个人，是一直以来愿意站在她身边的楚沧澜，可是，他还是监察院的密探，是陆霄的养子，是杀了叶轩灏的人。

他说珍惜今夜，愿永生沉醉，她有责任给他一个美好的畅饮之夜。可也，只能给这些，纵是醉了，有些痛，依旧清醒地知道，不可碰触。

醉了，累了，慕洛姝终于沉入沉默，伏倒在桌静静睡去，隐约里感到温暖的双臂轻轻抱起她，将她放在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