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邓申林的消息正如当初他要读书的消息一样,很快在这个小村里传开了。除了刘会计有些遗憾,整天皱着眉头,不知道在寻找什么东西外,其他村民不但不觉得可惜,反而在心里暗自祝贺着,都在看邓乔山的笑话。平日里可以看到三五个大妈背着一个大篮子,在墙角你一句,我一言说得很是起劲儿,回到家之后,和家里的人又继续说着另一个大妈带来的消息,等到下一次又和其他大妈在另一墙根火聊起来,反反复复,没有止息。看来精明的不是邓乔山,而是除了他之外的人。
邓乔山也从那次回来之后彻底消沉了,往日那副端正的黑框眼镜如今一高一低地架在他的鼻梁上,一双有神的眼睛也有些浑然,呆木了,整日拖着快要倒下去的身体,倚靠在他家院儿里那堆稻秸杆上,颤巍巍地点着一只粗木棍做的烟杆,费力地吸一口,然后拉长脖颈久久地咳嗽,妻子叫他干点儿活,他像没听见,继续吸着,又继续咳着。
没有办法的胡雪承担起了家里的所有劳动。每天清晨,当村民们都还在熟睡中,她就背着她两岁的女儿,趟着露水,进山了;中午,急急忙忙回到家里,在烟气四溢的炉灶上烧水做饭,脸上抹了烟灰也不知道;等把饭端在邓乔山面前,小女儿喝饱奶之后,她又急匆匆地赶出去,要很晚才会从外面回来。生活的重担把这个辛劳的女人榨干了,她的身体日渐消瘦下来,丰匀的脸上露出两块突兀颧骨,平展的额头也布满了皱纹,一双松垮的手掌长满坚硬的老茧。所有的苦,所有的痛,她都咬着牙,就这样艰难地挺着,挺着……
叶俨和刘雨娇听到消息之后也非常吃惊,在他们的印象里,邓申林不过是一个憨呼呼,你叫他朝东,他肯定不会向西的人,始终不相信他会做出那样的事情来,但他们也只能这样认为着,印象里的东西停留在印象里,不可能把印象拿出来。
时间像一阵风,带着沉重的生活,把所有无关生活的东西都淡化了。
不知什么时候,村里谈论那件事情的人没了,一切又恢复到原来的模样,只是在村里又多出一个懒惰的男人和一个辛勤的女人。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忧郁的日子里须要镇静: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心儿永远向往着未来;现在却常是忧郁。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会过去;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
“你在念什么哪?听着文邹邹的。”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一首诗。”
“你还会背诗?以前咋没看出来!”
“我刚在陈爷爷那里看来的,好听吧!”
“哪个陈爷爷?”
“西边那个!”
“他?”
“对,就是他,最近我都到他那里去,听他给我讲故事。”
“你没毛病吧!他会给你讲故事?他那么凶……”
“其实陈爷爷人挺好的!”
“没看出来!”
“走,咱们去他那儿玩会儿!”
“嗯~不去,不去!”
“走啦!”
“嗯~不嘛!……”
刘雨娇嘟着小嘴,被叶俨硬生生拉着去了!
来到陈老的家里,看着屋子里的东西全部捯拾在外面,叶俨有些疑惑地问到:“陈爷爷,你在干嘛呢?”
转过头瞟见木床上一双黑色的运动鞋,迈了一大步,越过地上的东西,一把端起来好奇地打量着。身后的刘雨娇立在原地,也眼冒亮光地盯着他手中的运动鞋,不敢说话,生怕这个凶老头子骂骂咧咧起来。
“我要走了,等了这么多年,终于还是让我等到了。”陈伯仁眼露希望的光芒,满脸的笑容把眉毛上的皱纹冲散,变得年轻了很多。
“陈爷爷,你要去哪啊,你等到什么?”
“一个人,送我这双鞋子的人。”
……
叶俨和刘雨娇帮陈老把屋里杂乱的东西都装在了两个旧木箱子里,放到门外的马车上,看着他们迎着夕阳的方向奔去,心里有些怅然,也充满了祝福。
不一会儿,短小精悍的刘成从他们身后冒出来,见他俩牵在一起,很是愤怒地叫骂着,满腔的怒火好像要从那黑溜溜的脑袋上烧起来,但是叶俨和刘雨娇头也没回地溜走了,留下会计一人在空荡荡的小道上咒骂……
晚上回到二叔家,叶俨很自然地推开那扇饱经风霜的小木门,那一家人扭头看看他,没有说话,继续忙着。他也没有说话,径直找了个凳子坐下去,看着他们忙着,如果哪里有需要帮忙,他又会起身去搭把手。
二婶还像以往一样,高高扎着她黄色的头发,直直地站在炉边,拿着一口宽大的铁勺,不停地翻动着手腕,银色的大耳环在垂下一晃一晃的,泛着灰黄的灯色有些黯然。一旁的婷婷更大了些,头发扎成弯弯的辫子,向两边搭着,嘴角上白花花的鼻涕也抹了去,睁着大大的眼睛呆呆地看着,初显女孩儿最初的文静。
二叔叶枫在屋的一旁,坐着一个矮小的凳子,手中慢悠悠地编织着竹篮,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喜欢坐得很低矮,全身的动作也变得有些迟缓了,头上的头发也稀疏了许多,还多了数根白森森的银发。他老了,三年的时光对他好像过了三十年。他愧疚,每天都在经受心灵的问责,煎熬,甚至在深夜里,他都会在噩梦中惊醒,望着黑色的空气,在黑暗中慌张。三年前的往事像一把钝刀,不锋利,却难熬,在他的额头一寸一寸刮磨着,在他的脊柱一分一分捶打着,在他的全身一分一寸蹂躏着。他急需赎罪,赎一份心灵的罪,来补救灵魂的罪恶,这也许就是他对叶俨无比关心的缘故吧!而叶俨似乎并不知道这关心背后的救赎,只是单纯地把他当成自己亲近的人,这家中唯一的依靠。
可能世界本就是这么无情,在不久之后的一天夜里,罪恶终究还是带走了他这个唯一的亲人。
那是异常晴朗的一天,空中只有一个火红的太阳,没有一片云彩,在傍晚时分也显得格外明亮,黄黄的太阳光在远处的山尖停留了好长时间,好像留恋着什么。二叔在这天也年轻了许多,弯着的腰挺直了,紧皱的眉头舒缓了,手上的动作也麻利了,似乎一切都活力起来了。吃完饭他还在门口看着山头那抹残留的夕阳,很久,很久;然后早早地就躺下了,那天的夜也是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吵闹,他睡得很香,没有再从噩梦中惊醒,也没有再从梦中醒来,他永远地睡了。
他走了,走得很安静,同时也带走了那个罪恶的东西,埋葬在泥土里。对于死了的人,他解脱了,不可能再说;对于还活着的人,他们活在伤痛里,永远也不可能会说了。那个罪恶的东西终于还是活在泥土里去了,活在记忆里去了,不会再有人提起。
在这个小小的村庄里,爱自己的人走了,儿时的玩伴走了,讲故事的人走了,关心自己的人走了,那些美好的人们都离叶俨而去了,他孤独了,只剩下唯一一个温暖的人了,他害怕了,小心呵护了,像呵护花朵一般疼爱着。但在深夜,他依然会从睡梦中醒来。
嗒嗒,嗒嗒,有人在敲房门。
叶俨揉着还未睡醒的眼睛,眯着,拉开吵闹的木门,一股冷气迎着脸就狠狠刮来,昏晕的脑袋立马就清晰了,他赶忙把身上的破棉袄向中间使劲裹着,不让冷风吹进去。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睡,咋睡不死你!赶快过来!”说完二婶卷着棉袄,气汹汹地离去。叶俨无奈地穿上鞋,脸都没洗就跟出去了。
来到二婶家门口,两把宽大厚重的铁锄斜放在墙角,二婶看见他匆匆赶来,顺手提起一把,两眼白森森地瞟了他一眼,扭着屁股向山里走去,叶俨也明白这艰辛的工作又要开始了,低着头走到墙角,软绵绵地握住把手,无精打采地放在肩上,跟着二婶走过的地方走去。
在寒风中颤抖着走了近半小时,他们来到叶俨曾经在这里刨挖过十几载的田地。三级田高低不一地铺在那里,长满了小半米高的荒草,两边山上的树叶全部都落在树根的旁边,安安静静地散落着,枝头上的鸟儿抖着外翻的羽毛,凄凉的叫声让空气愈加寒冷了。
二婶没等身体冷下来,从田的一侧,拎着锄头就开始刨挖,响声把四周的鸟儿吓飞了,飞到另一个枝头继续叫着。叶俨看着二婶挖了几下,也拎着锄头到另一侧刨挖起来。
他用力地挖,使劲地挥,脑中一片空白。他要把这寒冷埋葬,把孤独挥走,把艰难的生活狠狠以鞭策,绝不会向它低头。笨重的铁锄在他的手中拼命舞动,抡下,抬起,抡下……无数次重复着这个最简单的动作。宽大的锄嘴一次又一次挖在坚硬的泥土里,挖在散乱的石子上,把那些长在外面的杂草拦腰斩断,斩作数段,斩进泥土,斩在了这片土地,此时的他,能把一切挡在他前面的东西都斩杀,他是一只魔兽,一只想把一切都撕碎的魔兽。
一侧的二婶可没有他那么疯狂,她也是一次又一次抡起,抡下,但她抡得很协调,很规律,一铲一铲不急不忙地挖着,把脚下坚硬的泥土铲得很精细,很平整。
一个小时就在这样乒啪的造作中过去,叶俨坐在第二级田坎上,耷拉着腿,破旧的棉袄大开着,脸上淌着火热的汗水,厚重的粗气白白的呼在空中,很自豪地望着刚刚刨挖过的土地:高高的荒草没有了,只剩下左右两道不同的黄色泥土,左边的泥土大块大块的翻着,枯草枝横七竖八地散落在上面,和右边的田地形成了不一样的景致,右边的泥土很细致,只能隐隐看到一些露在外面的杂草。
等叶俨感觉有些寒冷的时候,二婶已经开始在另一头继续慢悠悠地刨挖起来。没有说话,叶俨默默地扛着锄头到另一边去了……
四个小时的时光同样在这样无声的造作中过去,当放下锄头的那一刻,叶俨才感觉到身体几乎散架般酥软,瘫软地坐在田头,望着眼前又粗又细的三块田,心里满是自豪。
中午,当他们拖着疲惫的身体,带着温热的阳光回到家中,婷婷早已做好饭菜,在门口等着他们,村里也有很多像她一样的孩子,早已做好饭菜,等着外出的大人们。
叶俨吃完饭之后,来到刘成的家外面等待,心里美滋滋的,早已忘却了身体的疲惫。很快,刘雨娇从里面笑嘻嘻地跑出来,两人拉着手,向村外走去。村里的人们都在议论这件事情,到处说着,刘雨娇的父亲刘会计也总是黑着一张脸,极其难看,很多次都骂过他这个女儿,也骂过叶俨,但是他越骂,叶俨和刘雨娇越是反抗,总是正大光明地拉着手,行走在村里的小道上,无声地向那些说三道四的人狠狠回应着。
夕阳渐落,叶俨坐在村外的山顶上,看着山的那边发着呆,心里想着:‘难道外面真的那么可怕吗?’这时,一辆马车从山道向村子驶来。
“陆伯伯,你这是干嘛来呀!”叶俨对着从山脚路过的马车,在山顶大喊。
“是小俨哪,刘会计让我帮个忙。”车上的赶马人听到喊声,赶紧拉起缰绳,将马停下,向山顶望来。
“帮什么忙啊?”
“他没跟我说,我正要去找他哪!”
“路伯伯,你明儿要赶哪里去呀?”
“明儿我要去县里,皇村的张大嘴要到城里买点东西,让我送他去。”
叶俨听着思索了一会儿,继续说到:“那明儿我能不能和你们一起去啊?”
“行啊!明儿你一早在村口等我!”
“好的!”
“时间也不早了,我得先去刘会计家!”
“那你先忙!”
说完,赶马人驾着马车飞快地向刘成家赶去。叶俨也急忙从山顶跑下,奔向家里。
赶马人把马车停在刘成家外面的道上,和刘成说着:“刘会计,你有什么事啊?”
“我要你帮我带样东西!”
“东西?什么东西?”
刘成从屋里拿出一封信,递给赶马人,说到:“帮我把这个送到上面的地址!”
“风海镇?”
“对!”
“行,我就顺道帮你送去!”转身上了马车,急匆匆地离开了村子。
叶俨兴高采烈地跑回到家里,把屋里的东西全都翻出来,寻找了半天,什么像样的东西都没有,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很激动地向外跑去,他要把这个重大的决定告诉刘雨娇,告诉他心里的花儿。
刘雨娇一只手被叶俨拉着,另一只手揣在衣袋里,紧紧握着一样东西,满脸娇羞地跟在叶俨身后,在村外的小路上慢悠悠地走着,很唯美,即使寒风呼呼地在耳边刮着,她也感觉不到冷,此时她心里的小鹿胡乱撞在心坎上,她害羞了,在很久之后的今天再一次害羞了,她为叶俨准备了一个礼物,一个用心做成的礼物,通红的脸,娇娇的心,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最初的样子。
他们就那样走了好久,一串歪歪斜斜的脚印紧紧跟在他们身后,最终在一颗大树下停止了,叶俨转过身痴迷地看着她,她也深情地看着叶俨,两个人的眼睛都在笑,然后异口同声地说着:“我有话跟你说!”
刘雨娇羞红着脸,低下头,柔柔地说到:“你先说!”
“我要去县城了,明天一早!”
“啊?你要走吗?”刘雨娇停止微笑,有些哭腔地说着。
“我要出去看看,出去闯一闯!”
“你又要走!”刘雨娇低着头,大滴眼泪从她的双眸流出。
“不哭,我会回来的!”叶俨看着刘雨娇哭泣的样子,心里有些刺痛。
“好啦!我一定会回来的。”叶俨把娇小的刘雨娇紧紧抱在怀里,坚定地说着。
“你去吧,我等你回来!”刘雨娇在他的怀里弱弱地说,然后从衣袋里拿出一块心形的石头,一面刻着‘俨’,一面刻着‘娇’字,放在叶俨的手里说:“这个给你,想我的时候拿出来看看。”
叶俨久久地看着手里那块有温度的石头,炽热的感觉迅速从手心慢慢向全身扩散,四周都暖了,暖在空气里,暖在心里,他低下头,在刘雨娇薄薄的嘴唇上吻出他们的第一个吻,两颗心永远在一起了。
“等我回来!”叶俨抱着刘雨娇,一抹眼泪慢慢从他的眼眶流出。
第二天一大早,叶俨谁也没有告诉,悄悄地从村里出来,不吵醒任何一个人,坐上马车,只带一块石头,安静地走了。
刘雨娇躲在墙角,流着泪,痴痴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
叶俨走后,在这个僻静的村子里又多出了一个扎着黄色头发的辛劳女人,和一个守在村口山顶,望着远方的漂亮女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