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之后,邓申林要到县里读书的消息迅速在这个小小的村庄里传开了,每个人心里都很明白,这又是邓乔山在背后耍着神通呢,但是不管怎样,很多村民还是到邓乔山家里随了一点好东西,都夸着老邓有个出息的儿子,今后定能成就一番大事业。
就在他要出走的那天,天空格外清明,像一张蓝色的巨顶挂在头上,四周还没等到太阳出现便急匆匆地亮堂起来。邓乔山嘴里叼着他那滑溜的烟杆和妻子胡雪一大早就开始忙里忙外,准备着儿子的行装。胡雪从床脚的一个木箱子里抱出一双用红布仔细包裹好的布鞋,显然那是一双崭新的,是她特意为邓申林做的,那蓝色的格子布洗的很干净,一层一层糊在一起,白色的乳胶鞋底也很纯洁,是特意托人从很远的县城带回来的。鞋子的边缘缝制得很细致,每一针每一线都很匀称,就像是机器做出来的一样,没有任何杂乱感。整双鞋子显得那么的高贵,饱含着关心与爱恋。胡雪将这双鞋子放在了一个褐色陈旧的木箱子里,用一套崭新的衣裤压着,没有露出丁点儿痕迹,生怕被觊觎似的。
邓申林几乎是昨天起的床,早早地换上了一身洗的很干净的衣裤,脚上那双有些磨痕的胶鞋也被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洗刷得比新的还要新,而且他还特意烧了壶热水把头洗得很顺畅,飘逸。立在一面灰黄的镜子前,看着里面含糊的自己,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地细细打量着,脸上布满了说不出的愉悦,心尖上是难以抑制的美滋,今天是他一个人的。
待到火辣辣的太阳笼罩了整个村子的时候,遍野的野草叶片上,葱绿的树叶上,石头上,甚至泥土里都闪着透亮的露珠,就连空气里也有它的身影,一串接着一串,一片连着一片,一阵随着一阵,在服诚,也在迎送。村口狭窄的小道上,像发生了什么大事一样,村民们相拥着,后面的额头抵着前面脊背,前面的脚后跟靠着后面的前脚掌,你的肩膀,我的肩膀都斜斜地挤着,你推我,我推你,摇摇晃晃地勉强可以站住。谁也说不清楚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难道是财神爷告诉他们的吗?没人知晓。
不一会儿,一辆马车从村子深处左摇右摆地晃荡出来,马的脑袋上扎着一个红色的大礼球,掩盖了脖子里破旧的缰绳。赶马人在马车的左边拉着马儿在前面走着,邓乔山一家在右边紧紧地跟在后面。
拥挤的村民们不约而同地纷纷向两旁靠去,留出一条狭小的通道,满脸瞬间挤着异样的笑容,身子稍稍前倾了一点儿,像迎接国王的恭敬士兵,透着虔诚,或是大臣,透着阿谀,到底是什么,谁也说不清楚,或许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都争先恐后地向邓乔山祝贺着,讨好着,露出两排黄垢垢的牙齿,反着太阳刺眼的光。邓乔山自然是明白其中的道道的,装作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回应着他们,或是笑,或是点头,或是握手……而邓申林看着这些原来与自己没什么交集的人们现在和自己笑脸相迎,感觉到了重重地不适,他想要逃离这样的境地,小心翼翼地踩着那双刺眼的胶鞋,生怕被别人突然踩一脚,很慌张,急忙从人群中挤出。
很快跟随他从人群中也挤出了一个瘦小的身影,来到他的面前。
“雨娇,你来了,叶俨他人呢?”
“喏。”刘雨娇指了指村口的一座小山丘。
邓申林顺着她指的方向,转身望了过去,一个隐隐的人影静静地矗立在山顶上,看不清楚他脸上的神色,只见小麦色的肌肤与大山融在了一起,显得不一样了。
“你走了之后可不能忘了我们,不然,不然我打死你。”刘雨娇的声音有些哽咽,泪水不住地往外流,打在地上,与露水混在了一起。
小的时候总是这样,不管你走多久,太过于注重了就感觉一别就是永远,见别人哭,只有自己也哭才很合理似的,总之都流泪了!
“你哭什么,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你真的会回来吗?”
“嗯。”邓申林很肯定地点着头。
“你一定要等我回来。”邓申林心头触动了一下,很清晰地对刘雨娇说。
“嗯,我们都会等你回来的。”
“好了,不哭了。”
“这个给你。”刘雨娇抹了眼角的泪水,从衣袋里拿出一个红色的小盒子。
“这是什么?”
“你现在不许看,等你到了之后才可以打开!”
“行,听你的。那,那我走了。”
刘雨娇点了点头。看着邓申林的背影渐行渐远,大喊着:“我们都等你回来!”
邓申林回过头冲她露出了她记忆中他的最灿烂的笑容,又抬起头看了看山顶的叶俨,跟着马车慢慢走了,残破的马车在太阳下是通红的,发光的,高贵的。
所有的大人都看着他们一点一点地没入山道的尽头,又回过头看着马路上的刘雨娇,收起那灿烂的,笑得僵硬的脸,眼神复杂,各自都回家去了。刘成也看着自己哭泣的女儿,没有上前去抚慰,而是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颜,回过身,阔步朝家走去。山顶的叶俨成为了唯一一个最后看到邓申林远去的人,他的内心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有些冰凉。
不一会儿,他跑到刘雨娇身边,略带安慰地说到:“好了,别难过了,他又不是不回来了,而且这不是还有我的吗?”
刘雨娇一下子抱住叶俨瘦小的身体,在他怀里嚎啕大哭起来,此刻的她,需要一个安慰。叶俨被这突如其来的环抱打了个措手不及,缓了缓神,骨感的手掌轻轻地搂住她的腰脊,抱紧了她。虽然他们是要好的朋友,但这么亲密地抱在一起还是头一次,叶俨感受到来自刘雨娇温柔的,清香的气息,稚嫩的心疯狂地搏动,纤细的血管瞬间扩大开来,浑身一时间变得有些灼热。而怀里的刘雨娇同样感受着来自叶俨的气息,依靠在他的怀里,焦灼的心开始变得沉静,舒缓,脑中漂浮着平日里叶俨对她的关心与照顾,松弛的双臂不禁抱得更紧了些。
此刻,这两颗懵懂的芳心触碰在了一起,在茫茫的心田种上了一颗爱恋的种子,这可能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了吧,也可能是最不幸的事情吧。
山谷里的邓申林握着刘雨娇送的红盒子,满脑子都是她的面容……
在山道上赶了将近两天的路程,邓申林一行终于要到达目的地了。
“申林,看,那就是县城了。”赶马的人用赶马鞭指着前面一座泛着白色光芒的,起起落落的小城说着。
邓申林疲惫的神情一下子消失殆尽了,预存在脑中的多巴胺开始在身体里四溢着,松软的神经也变得紧绷起来,脸上洋溢着激动,昂着头,拉长脖颈,瞪大了眼,使劲地看呀,看呀!恨不得立马就飞到小城中看个究竟。似乎马儿也想亲眼目睹小城的风采,四条腿跑得更快了些,不一会儿就上了进城的大道。大道是沥青混泥土的,比他们来时的山道平坦,看不到任何一个坑洼,当然也比山道宽敞很多倍,两旁都种着一排整整齐齐的大树,站得很笔直,像是在迎接他们似的。
邓申林站在车里左顾右盼着,感觉旁边的一棵歪脖子树总有些不一样了,还有不一样的风在他们的耳边呼啦啦地吹响,不一样的云从头顶飞过,不一样的世界在前面等待着他们。
然而邓申林慢慢发现,大道上只有他们这一辆马车,其余的不是自行车,就是摩托车,而最多的是那高贵的小轿车,他们一辆接着一辆,一个样子接着一个样子,换着色彩地从他们身旁越过,车里的人们也都是五颜六色的,各式各样的,有黑头发的,有黄头发的,有长头发的,有短头发的,有戴眼镜的,有不戴眼镜的,有小孩,有大人……邓申林很好奇地看着他们一次次在眼前疾驰而过,心里,眼里满满是羡慕,在他的印象里,小轿车只有高贵的人才能坐得起。车上的所有东西也好像在好奇地打量着他们,像一阵阵的风,很快就消失在视野当中。
在大道上跑了半小时左右,赶马人在一栋楼房前停下,放下手里的马鞭,替邓申林从车厢里拿出那个装着行李的褐色木箱,喊着邓申林跟着自己。邓申林有些不知所措,几十米高的房子很高傲的立在面前,身后的广场上放满了各种各样的小轿车,连周围的空气也是另一个味道了,与马儿的味道是那么的不一样,他不敢靠近这些稀奇的东西半步,紧紧地跟在赶马人身后,跟着他径直走进了跟前这座高达几十米的大楼房。
他看见赶马人在墙壁上按下一个按钮,不一会儿墙上就朝两边露出了一个小室,他跟着赶马人走了进去,里面的气息是清冷的,让他全身有些哆嗦,他又见赶马人按下另一个按钮,那两扇门很快又合拢在了一起,随之是一阵阵抖动,还有眩晕感,他差点就倾倒,急忙紧靠墙边,这才稳住身子,当听到‘嘀’响声后,那两扇门又裂开了,但是眼前不是空阔的大厅了,而是一个楼道,还有许多高级的房门,他跟着赶马人从里面走出来,在楼道尽头的一个房门前停了下来,他看见赶马人在门的旁边又按下一个按钮,很快地,那房门打开了,飘出一股奇异的香味,伴着一个拖着脱鞋,戴着眼镜,面带微笑的中年男子。
“来,快进来。”
“老杨啊,我就不进去了,马还在下面的,不能让保安给看见了,申林就交给你了。”说着,赶马人将手中的木箱递给了那个中年男子。
“老成就不坐会儿了吗?”这时屋里一个披着卷发的中年女子来到门口,询问着赶马人。
“不了,以后有时间我再来,那申林就交给你们了。”赶马人说着看了一眼旁边的邓申林。
‘以后我再来’真的是委婉哪,每个人都是这样,说好的以后,只是印象中的以后,现在的以后,等到以后的时候,变成了以后的以后。
“那我走了。”说完赶马人就转过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邓申林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头有些局促不安,两只手心里早已浸满着汗水。
“申林,来,进屋。”那个中年男子提着他的木箱,一双大手搭在他的肩上推着他进屋了,他扭过头看了看赶马人离去的楼道。
赶马人来到楼下吸了吸鼻子,拿起马鞭,抬头看了一眼高高的楼房,驾着马车,很快就淹没在了来往的车流当中,留下的空气很快就又恢复了,好像本来就是那样的。
“申林啊,你就叫我杨叔,我和你爸呀也是老相识了,今后你就住在我家,待会儿你高姨带你看一下你的房间,额对了这是你高姨,明天早上我们就去办那个,那个入学手续,顺便带你熟悉一下环境。”老杨说着,有些出奇地兴奋。
邓申林低低地埋着头,不敢抬起,对这陌生的人,陌生的地方总是害怕的!
“走吧,申林,我带你去你的房间。”高姨提着木箱,拍了他的肩膀,微笑地叫着他。
“申林啊,这就是你的房间了,赶了两天的路你肯定累了,你先睡一觉吧,一下吃饭我再叫你。”高姨说完就放下东西关门出去,和杨叔悄悄地说着什么,脸上始终抹不去的笑颜。
邓申林一个人在房间里有些措慌,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而且从他进门开始,一股清香一直在他的鼻尖萦绕,似乎有催眠的效果。看着屋里很整洁,摆放着许多没见过的东西,他的眼里满是喜悦,一张通白的大床是那样柔软,靠上去像躺在了白云之上,在不知不觉当中业已睡去。
当他醒来的时候窗外已是黑夜,但依旧很明亮,屋外的夫妇早已准备好了晚饭,但一直没有叫醒笑着睡着的他,而且他们还为他买了一套衣服,还有一双鞋子,那是一双运动鞋,这种鞋子在他们村可是很少有的,只有教书的陈老才有一双,但他也从来不穿,只是放在箱子里保存着。
这一晚上这对夫妻和邓申林交谈到了深夜,几乎问遍了他能想到的,做到的一切事情,他们过分的热情与关爱,让邓申林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美好,也让他感觉到了莫名的不解。
直到见到邓申林有些倦怠了,这对夫妻才收起了他们那大放异彩的神色,各自到屋里睡下了。邓申林躺在宽大的床上,嗅着屋里的香味,听着窗外的车声是那样的嘈杂,喧嚣,到了黑夜才显得那么高昂,他怎么也睡不进去,侧着身,安静地看着地窗外面的天空,月亮的身影被一层蒙蒙的云挡住,只能看见发光的白圈,四周的星星几乎是看不见的,但总有几颗突然闪了几下就消失了,感觉看得总是容易让人心烦意乱。
而在月明星亮的大山深处,一座寂静的村庄沐浴在皎洁的月光中,一间凌乱的瓦房里,邓乔山夫妻躺在拥挤的木床上,对着黑暗的空气交谈着:“老邓,你说老杨会对申林好吗?万一……”
“你放心吧,老杨这人从读书那会儿对人就很和气,也没什么心眼儿,而且以前我们又是那么好的战友,他不会亏待儿子的。”
“那高颜惠……”
“哎呀,这些你就不要操心了,我都打听过了,老杨原来是有一个儿子的,差不多也就和申林一个年纪,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他这个儿子突然就死了,他们两口子差点就过不去这个坎,后来也就不知怎么熬过来了,所以他们现在对待孩子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百般关心,甚至比我们都要亲。”说着邓乔山在黑夜中露出了很邪魅的笑容。这可能就是他精明之处了。
“我还是不放心……哈哈,你干嘛呀!”
“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做事情你还担心啥呀,来吧,今晚是个好日子,嘿嘿。”
……
在另一间小房子里,叶俨思绪万千,在床板上辗转反侧,从左侧转到右侧,眼睛闭上又再一次睁开,脑子里总是无缘无故地出现刘雨娇的样子,她大大的眼眸,高高的鼻梁,还有一张小小的嘴巴,在她瓜子型的脸蛋上总是那么协调,以前的他怎么就没有觉得刘雨娇其实很好看呀,而且他又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刘雨娇在自己怀里的那份轻柔的感觉,她的温度,她的芳香,始终好像近在咫尺,挥之不去,他的心怦怦然越发跳得厉害,胸口也感觉到很舒畅,很舒服。他自己也许还不知道这种与生俱来的情愫,而且那次的感受已经在他的内心深处扎了根,会越来越深,越来越深。
同样种下种子的刘雨娇早已进入睡梦之中,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她朝一个世界走去,在那里,她看见自己在和另一个总是看不清脸的男孩携手在河里玩耍,很恬静。她知道那个男孩是谁吗?或许在自己梦里是由自己决定的吧!
今夜果真是个日子,世界只剩下喧闹的寂静和寂静的喧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