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你看日出

“怎么会这样？”

半月后，看着被送来的刘闳棺椁，刘彻瞬间老了五六岁，神情恍惚，喃喃自语着。

太子刘据搀扶着刘彻，看他这副样子很是忧心，想要说些什么，可刘闳的棺椁在眼前放着，就是他这个做哥哥的，都悲痛难忍，不能接受，何况刘彻这个父皇，此时此刻，说再多安慰话，都是苍白无力的，好半晌，才哽咽着道：“父皇，二弟去了不少时日了，还是尽快让他安息吧。”

刘彻木然地点了点头，“都交给你了，你们兄弟素来亲厚，朕相信你定置办妥当。”

刘据躬身应是，随即问道：“那二弟的谥号是？”

刘彻颤抖着伸手抚上棺椁，沉吟道：“怀！”

齐怀王刘闳的死，再次刺激了刘彻，让他对长生更加执着。

这次不同以往，卫青年老衰弱，可到底还活得好好的，只是加大了刘彻的紧迫感；霍去病也好，李妍也好，虽然都死在最好的年华里，让人惋惜，可到底，都是病逝的，而且追根究底，也是他们的身体底子不好，有着先天不足的毛病。

霍嬗更是年幼体弱，早有夭折之相，虽然私心里一直不愿承认，可刘彻其实是早有心理准备的，对霍嬗的早夭，并不觉得难以接受。

而刘闳就不同了，他不仅是刘彻的亲生儿子，今年才十八，而且身强体壮，可以手撕豹子的存在，可就是这样，他还是因为一个意外就死了，刘彻越发感觉命运无常，他不仅对延寿之法痴迷起来，还对很多仙人手段执着不已。

凡间的手段根本不能保证自身安全，哪怕有悠久的寿数，也不能确定就能长生，还需要诸多妙法护持，方能以保万全。

从此，刘彻真正地沉迷起了寻仙问道，重用卢生等数十方士，年年派出大批人马出海寻仙，入山求药，为得长生，屡屡发下昏聩的旨意，拖累地本就因连年征战而困苦的百姓越发生存艰难，天灾人祸四起，民怨沸腾。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需要积年累月地潜移默化。

而此时此刻，伊泠玉则是端着一盅精心熬煮的补汤来到卫青的书房。

卫青翻看着手中的密报，蹙着的眉头微微舒展，眼见伊泠玉来了，便将纸笺递了过去。

伊泠玉用玉碗给卫青盛了碗汤，作势要给卫青递过去，就被塞了一张纸笺，只好把汤先放在案上，展开纸笺细看了起来。

看完后，伊泠玉忽的松了口气，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是放下了，笑道：“还好还好，刘闳当真是被栀桦带走了，我还一直害怕，事情出了纰漏呢。”

当年栀桦服用假死药脱身，在易容离开长安城之前，伊泠玉就告知她，刘闳会在十八岁这年遇袭身亡，叮嘱她定要及时把刘闳救走。

先前听闻了刘闳的死讯，还有刘闳的棺椁大张旗鼓地入城，伊泠玉还心下犹疑，害怕栀桦没能成功与刘闳相认，并把刘闳劝走呢。

毕竟刘闳这一诈死，失去的可是赫赫齐王之位，从此只能跟着栀桦做个平民百姓，四处行医了。

可谓是，一念之间，天壤之别呀！

卫青倒是不曾担忧过刘闳会不听劝，因为刘闳是个聪明人，定能看出这猎场上的杀机，若是贪恋荣华，继续做这个齐王，很可能下次就再没有逃脱的可能了。

到底是做个英年早逝的齐王，还是做个长命百岁的黔首？

这根本就不需要犹豫！

卫青不放心的只是他们行事是否顺利，有没有被人发现端倪从而受到阻挠，而眼下栀桦传来的这张信笺，却是彻底让他放心了。

只是想到刘彻因着刘闳之死而哀恸痛苦的模样，卫青有些犹豫，是否要将此事告知他。

“想什么呢？”伊泠玉在卫青眼前晃了晃手指，“快把汤喝了，不然就凉了！”说罢就把汤碗怼到了卫青的嘴边。

卫青看着这碗汤，长长地叹出了口气，算了，他还是顾好自己吧，勉强扯出抹笑来，伸手便要接过汤碗，却见伊泠玉忽的又把碗收了回去。

伊泠玉用调羹搅拌了两下，吹了吹道：“还是我来喂你吧！”

卫青嘴角的笑顿时凝固了。

见他这般，伊泠玉噗嗤一笑，将汤碗放在了卫青面前的桌案上，“好啦好啦，不逗你了，你自己喝吧。”顿了下，又补充了一句，“今儿这汤，是暗香亲自熬的！”所以呀，你就别一副要喝毒药的苦瓜脸了。

听懂了伊泠玉的未尽之言，卫青有些悻悻地讪笑道：“那真是可惜了，我还想你今日会给我熬什么汤呢。”

这虚伪的讨好之言，伊泠玉很是不屑，刚才到底是谁，一脸的拒绝呀？

笑闹过后，看着卫青一脸赞叹地喝着汤，伊泠玉心里到底是有些酸涩复杂的。

嫁给卫青十多年，一直都是卫青在照顾她，在无底线地宠着她，而她为卫青所做的，却少之又少。

因为她，卫青成了雕刻大家，还烧得一手好菜，伺候人的手艺，比她身边的侍女都要来得好，堪称是爹系二十四孝好老公了。

可她呢？

十多年了，无论是女红还是厨艺，都没多少进展。

在这点上，伊泠玉是很羡慕佩服暗香的，有时候她都在想，在没有她的原时空里，暗香是否得偿所愿地始终陪伴着卫青？哪怕卫青对玉玲珑爱而不得，执念一生，可在暗香的陪伴照料下，他至少物质上，是过得很好的吧？

一碗汤很快就喝完了，卫青看着不知在想些什么的伊泠玉，沉吟着道：“玉儿，你回去吧，回钟情谷去！”

伊泠玉怔住，急忙拒绝：“不！我不走！卫青，这个问题，我们说过很多次了，我的回答依旧。无论你是何模样，在我心里，你都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人，是我这辈子，唯一的挚爱。不过是一副皮囊的衰老罢了，今时今日，我们的感情，岂会因此而有半点折损？卫青，如果你实在是接受不了，我也可以易容成四五十岁的模样。”

看伊泠玉是真的急了，卫青不由得笑了，伸手握住伊泠玉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道：“玉儿，你别急，听我把话说完。我不是要赶你走，只是你没发现吗？你顶着现在的身份容貌已经五六年了，却丝毫没有变化，而且在我身边待的时间够久了，为了不引来旁人侧目，你这个身份也该离开卫府了。”

伊泠玉怔忡，是，是这样吗？所以，她只要换个身份和样子，就可以继续留在卫青身边？

“你，你真的不是要赶我走？”伊泠玉不确定地追问道。

卫青苦笑，先前只是一些衰老，他还能为了男人的尊严和脸面，而想要拒见伊泠玉，以保留伊泠玉心底的完美形象，往后余生，让伊泠玉都能念着他的美好模样而对他长情不变。

可现在不一样了，他是真的感觉生机在快速流逝，自觉时日不多了。

此时此刻，卫青只想牢牢地抓住伊泠玉的手，一刻也不与她分别，死后的事，他顾不上了，只愿生前，能与爱妻厮守不离，如此，便再无遗憾了。

世事变迁，朝政沉浮，外头波澜诡谲，刀光剑影，诸路方士各显神通，太子一党迅速崛起，合纵连横，镇压各路宵小，而半隐退的大将军卫青，却窝在府中悠然养病，不闻窗外事，不见任何人。

伊泠玉又换了一张脸，这次是个稍显风韵的三十余岁妇人，长发盘起，做管事嬷嬷装扮，穿着是不显眼的青灰色，此时她正细心而专注地为卫青穿衣梳妆，手法熟稔地和她的身份没有一点违和。

匆匆四年，在伊泠玉的悉心照料，还有暗香时不时的药膳滋补下，除了白发多了些，卫青看上去，也没别的什么大变化，乍一看上去，还是那个儒雅端方的大将军，只是，他的世界没了广袤无垠的大漠，没了威压诸国的大汉，仅有镜中那正在低眉敛目着给他束发戴冠的女人。

伊泠玉将双手按在卫青的肩头，细细看着镜中姿容不俗、仪态端正的他，满意地笑了，眼中都是自得，好似在炫耀，她的男人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大汉第一帅。

这一幕，四年来每日的清晨都会出现，按照惯例，卫青会拉着伊泠玉的手，和他道声辛苦，然后一起去吃早饭，但今天，却有些不一样。

卫青拉起伊泠玉的手，在她的不解中，将她按坐在身边，然后从梳妆匣子里取出了一个狭长的小木盒，就见里头放着一根通透清亮的玉簪，簪身是微微弯曲的飘花白玉，簪头却泛着青色，巧妙地雕琢了一簇梅花，远远看着，就像是一枝落着积雪的绿萼梅花。

如此巧夺天工，如此奇思妙想，堪称绝品！

伊泠玉惊艳之余，却是不由得责怪起了卫青，都多大年纪了，身体情况自己不知道吗？还瞎胡闹什么？废这么大的精力眼力来做这华而不实的东西，值当吗？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做出来的？既然一直瞒着她？

卫青或许是不知道伊泠玉的腹议，或是故意装作不知道，他手指微抖地把簪子插在了伊泠玉发髻上，又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调整了下位置，这才满意一笑，轻声道：“好看！这根簪子，只有我的玉儿，才配得上！”

伊泠玉满肚子的说教，都在触及卫青那欣慰骄傲的眼神下，消散一空，徒留满腔甜蜜。

可这份甜蜜，却在卫青的下一句话说出口后，荡然无存，只有满腔刺骨的冰冷。

“玉儿，今日，我们去钟情谷吧，我答应过你，要陪你去看日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