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君不嫁

刘彻呆愣，没想到李妍最后一个要求，竟是这个。可想到，这一年来，他与李妍诉说的诸多，他与陈阿娇，与伊泠玉，与卫子夫之间的往事，忽的就有几分明悟了。

原来，这个听众，在不知不觉中，也入了迷，有了奢念，想要变成故事里的一员。

刘彻嘴角微勾，眼中满是宠溺与包容，“好，朕允了，妍儿就唤朕一声阿彻吧！说来，也已经许久，无人这般唤朕了。”

李妍满含期待地等着刘彻的回答，在听到‘好’字时，她眼里迸发的光彩夺目刺眼，仿佛是空中的骄阳，可在听到那‘阿彻’二字时，这抹光亮，却在一瞬间寂灭，变成黯淡如黑夜，再找不见半点光彩，只看上一眼，就感到了股浓浓的绝望。

陛下呀，您可知，妍儿一直想要唤的，是‘子通’啊！

为何，您连这点奢望，都不肯给妍儿呢？

子通是刘彻的字，乍一听似乎比不上‘阿彻’来得亲昵私密，可在刘彻的故事里，喊他‘阿彻’的人有好几个，除了他的父母长辈，挚友韩嫣，就是昔日的陈皇后（伊泠玉），可陈皇后是以姐姐和家人的身份这么喊他的，唯一称呼他为‘子通’的，唯有卫子夫。

而卫子夫，是唯一拥有他爱情的人。

这一年来，听着刘彻编织出来的，摒弃了一切阴暗的美好爱情友情故事，李妍不可自拔地代入了其中的角色，幻想自己就是这故事中的人，和刘彻有着诸多美好的情意。

只是，她代入的角度，不是和她容貌相似的陈阿娇，而是卫子夫。

她爱上了刘彻！

在生命的尽头，她想要刘彻给他一个回应，可也不知刘彻是真没听出来，还是装傻，竟是给了她这样一个回答。

李妍没有再说话，更没有真的如刘彻所言那般唤他一声‘阿彻’，她只是呆呆地望着帐幔，想要透过这重重帐幔和屏风，与刘彻对视，可惜，刘彻看不见她的同时，她也再找不见他的身影。

颤抖着苍白的双唇，张张合合，最后，她只无声地吐出了两个谁也听不见的字眼：

“子－通！”

元鼎六年（武帝30年）五月，李夫人薨逝，武帝刘彻悲痛不已，以王太后之礼将其安葬茂陵，并命画师将其容貌画下来悬挂甘泉宫，以作思念，令加封其长兄李广利为海西侯，次兄李延年为协律都尉。

往后多年，刘彻都时常回忆起李妍的音容笑貌，感她纯善深情，霍光作为其近臣，常年伴驾左右，对此知之甚详。

故，在武帝驾崩，新帝即位后，身为大将军的霍光辅佐朝政，在宗庙中以李夫人配享祭祀，并追加尊号为孝武皇后。

刘彻一生，身前死后共有四位皇后，其一为发妻陈阿娇，其二为挚爱卫子夫，其四是新帝为其母所追封，唯独李妍，是其中最为特殊的存在。

她虽只在未央宫里短暂存在了一年时光，却在无数人的心中留下了深刻痕迹，更是在泱泱青史里，留下了倾国倾城的美好传说。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

眼下，因着李妍的骤然薨逝，刘彻悲痛惋惜之余，更多的，还是难以接受，他大肆封赏李家兄弟，给五皇子刘髆最好的一切，甚至选定了富足安定的昌邑做为刘髆日后封王的封地，还下诏让全国上下都为李妍守孝，一年内不得婚嫁，不得嬉戏饮酒，不得狎妓游乐，但有敢犯者，欺君论处，且遇赦不赦，绝不放过。

这道诏书一出，便引起了轩然大波。

所有人都没想到，刘彻对李妍的恩宠这般深重，心惊之余，很多人都开始后怕，庆幸李妍早逝，否则就这样的趋势，很难说，李妍不会成为第二个卫子夫。若是他们把卫氏一脉拉下马，上位的却是李妍和五皇子，那可就真是要郁闷吐血了。

就连卫子夫身边的霁月都是这般想的，忍不住和卫子夫抱怨：“陛下对李夫人的恩宠，是否太过了？”

卫子夫一个冷眼瞪了过去，“这么多年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都不知道了吗？”

吓得霁月再不敢多言，只乖乖研磨，默默降低存在感。

卫子夫叹了口气，也不想再多斥责这陪伴自己二十余年的老人，沾墨提笔，继续誊写起来，只见她笔下生风，字字娟秀，满篇都是哀悼痛惜与爱怜：“美连娟以修嫭兮，命樔绝而不长。饰新官以延贮兮，泯不归乎故乡……”

这篇悼文名《李夫人赋》，是刘彻为李妍所做，卫子夫在此誊写，也不过是为了烧给李妍，聊表一二心意。

如今满后宫都在嫉恨李妍，拍手笑称她死得好，可卫子夫却不这么想，相反，对这个独占了刘彻一整年，似乎是让刘彻移情别恋了的少女，她只有满腔的怜惜和叹惋。

从始至终，卫子夫都在对李妍释放善意，她从不为难李妍，还给李妍很多便利，有什么好东西，也时常会让人给李妍送一份，这也让李妍对她很是亲近，从而对刘彻美化过的故事深信不疑。

卫子夫这般善待李妍，不是她心善大度到了圣母的地步，而是她看得很透彻，知道刘彻对李妍这般特别是为了什么，除了因为那张脸的移情，更多的还是对曾经年少时的追忆与挽留。

人到中年，倍感岁月无情，奢望长生不老时，从天而降一个长着故人少年模样面孔的女孩，自然就会有种时光交错的恍惚感，从而给自己一个暗示，只要抓住了眼前人，和她长久地在一起，再诉说曾经的年少，那么连带着自己，也就能回到年轻时候，在心理上，实现返老还童，恢复青春。

对于刘彻的这个做法，卫子夫不予置评，私心里，她还有点庆幸李妍的及时出现，甚至奢望李妍就这样保持纯粹真我，一直陪着刘彻，好让刘彻，别再盯着卫青一家，追求虚无缥缈的长生不死。

可惜，世事无常，谁能想到呢？

李妍，这个年纪比他们的女儿卫长公主刘玥，还小了十岁的少女，竟是就这样去了。

她这一死，不仅带走了刘彻对年少的流连追忆，也再度唤醒了刘彻对死亡的恐惧、对长生的热忱。

想到太子刘据递来的消息，说是刘彻打着为李妍招魂祈愿的幌子在寻访方士，卫子夫就感到一阵无力，兜兜转转，怎么就是绕不开了呢？

就这样喜欢自欺欺人吗？

若是这世间真有长生不死的秘术，为何当年秦始皇帝却五十余岁就病死了？这个前车之鉴他就看不见吗？年轻时百般鄙薄的东西，为何到了如今，却奉为圭臬，孜孜追寻？

实在是可笑、可叹！

唯一能让卫子夫感到点庆幸的，就是刘彻放弃了寻找伊泠玉，连带着对卫青一家的监管都放松了吧。

李妍之死，对于伊泠玉来说，除了叹一句红颜薄命，也就是再可惜一下刘彻的那个回报丰厚的任务，再多的，也就没有了。

在这个时空待了这么多年，她的心，早就冷硬如铁，除了卫青等几个亲近之人，她连东方朔柳倩娘等几个朋友都许久不关注了，又如何会为了这么个素不相识的人多想什么？

只是这样一来，一年内都不能办婚事，本来正在筹备的隋蒹成亲之事就只能暂缓了，而等到隋葭出嫁，更是至少还要在一年半以后，这让急于抱得美人归的卫不疑可是苦恼了好一阵。

而就在这时，红尘的一个提议，也让无所事事的伊泠玉有了紧迫感。

“如今虽办不得喜事，可到底两个孩子的事是都定下来了，只是玉娘，眼下独独只剩伊儿还没个着落，你是不是也该抓紧相看了？虽说她年纪还小，可等一年后，也离及笄不远了，现下也该考虑考虑人选，不然，若是到时候又有个什么妨碍，岂不白白耽误孩子？”

伊泠玉一琢磨，虽然卫伊眼下也才虚岁十四，在她眼里还是个小孩子，可这个时代，女孩子及笄还不定亲的，也的确不像样子，会被嘲笑没人要嫁不出去的，她也该好生和卫伊聊聊这个事，看卫伊到底想要嫁个什么人家，然后让卫青尽快寻摸，好按着他们的心意把人调教好，争取等到卫伊出嫁时，能够收获一个二十四孝好老公。

这么一想，时间还的确挺紧迫的。

只是伊泠玉万万没想到，她才刚开口，卫伊就迫不及待地说出了中意人选的名字。

“什么？霍光？”

伊泠玉目瞪口呆，坚决反对，“不行！霍光不行！”

“为什么不行？”卫伊被伊泠玉的大反应给弄懵了，“娘，小光哥哥也是你和爹爹看着长大的，甚至爹爹还算是他半个老师，他什么样的人，你不是很清楚的吗？无论是人品、相貌、家世，还是前程，他都是万里挑一的上上之选，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忽然想到什么，卫伊笑着拉起伊泠玉的胳膊开始摇晃，撒娇道：“娘，你放心，他心里是有我的，不是把我当做妹妹看待，他说过，心悦我，想要娶我，会一辈子都对我好的。他还答应我，一生不纳妾，就像是爹爹对你一样，我们都说好了的，我相信他，他绝不会食言。娘，你就应了我吧，小光哥哥是我从小就爱慕的人，我这一辈子，除了他，谁都不嫁！”

对上卫伊羞涩却坚定的眼神，耳边的话语是那般的振聋发聩，伊泠玉顿觉天旋地转，悔不当初。

她一直把卫伊当做不懂事的孩子，以为卫伊喜欢粘着霍光，说喜欢霍光，只是小孩子对大哥哥的痴缠热乎，是当不得真的孩子话，可没想到，卫伊居然是认真的，还到了非君不嫁的地步。

而霍光，更是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就和卫伊私下定情，连绝不纳妾的话都许诺了。

这一刻，伊泠玉真的觉得自己看人的眼光差到了极点，无论是隋羽还是霍光，都是年轻一辈的佼佼者，她素来都是欣赏喜欢的，可没想到，就是这两个臭小子，居然在她眼皮子底下，不知不觉的，就拐走了她的一双儿女。

可隋羽和卫登也就算了，她管不了，也不想了，就随他们开心去吧，可卫伊和霍光？她绝不允许！

“伊儿，无论你说什么，娘都不会同意你嫁给霍光，你就死了这条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