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元十年,长安。
通衢大道,车辇奔驰;宝马香车,金鞭络绎。
一辇白篷车悄悄融进了车水马龙,晃晃悠悠直接进了皇城。长安的纵横路上,川流不息,龙衔宝盖,凤吐流苏。白篷车无暇为此而停,直奔皇城深处。
长桥卧波,复道凌空;双阙高耸,殿宇相连。如此宫阙,让篷车内的白衣人不禁感叹连连。
在宫人的引领下,白衣人进了宫殿,抬头一望,殿前的宝座上坐了当今天子。其虽年过六十,但仍有着万夫难敌之威风。
“陛下,可是云飞?”朱唇轻启,是女声。
白衣人听见女子的声音,不由得偷眼去瞄:风髻露鬓,婉转娥眉,碧眼含春,烈焰红唇。大红牡丹绣罗裙,翠曼烟纱绕凝脂。低垂鬓发斜插簪,花容月貌出芙蓉。
“是他。以后,让他哄你开心。”
“谢陛下。”女子盈盈一笑,两颊笑窝盛满喜悦。
这是皇帝第二次见自己的贵妃笑,而贵妃的两次笑,都是因为这个叫云飞的善才。她得以见到云飞,是因为皇帝举办的一次晚宴。
那日筵席之上,他偏头去看身旁的艳炟,她仿佛醉在了这天上人间,眉眼里全是温柔。顺着艳炟眼神过去,终点处,是个弹琵琶的白衣少年。
“你喜欢他的曲子?”
“是。”
皇帝一拍手,所有乐声舞蹈戛然而止。
“你过来,给贵妃单独奏一曲。”
白衣少年手执琵琶走上前来,微一颔首,便转轴拨弦。突然,艳炟笑了起来,如山泉水清泠。她甚至走到宴席中央,伴着琵琶乐起舞。皇帝这才知道,自己的贵妃,竟然跳舞如此之好。
这个白衣少年,一夜成了皇城贵人。
只是宴饮一结束,天子未挽留。白衣少年,终究还是跟着其他人,回了乐楼。此后,艳炟又郁郁不乐。
天子见过了她的笑,便觉得她不笑便是不悦。
“妾身想听琵琶语。”艳炟话一出口,他便知,她想见白衣少年。
“贵妃既然想听,我把他召到宫里,专为你奏曲。”
于是,云飞便乘着篷车,悠悠晃晃进了皇城最深处。
艳炟对云飞的宠爱,可说是无以复加。虽然不少人窃窃私语艳炟的荒唐,但她从不在意。她就是这样,喜就是喜,不喜便不喜,不阿谀,不奉承,有话直说,想做便做。
“娘娘,今晚想听什么?”云飞手抱琵琶,正襟危坐。
“你弹的我都喜欢。”艳炟满目柔情。
云飞拨弦奏乐,艳炟随乐而舞,寝宫顿时开满了旖旎春光。
“云飞,我想你日日为我弹曲。”
“我……”云飞哑然。他终究做不了一个承诺,毕竟天下不是他的,艳炟也不是他的。
艳炟的柔荑触上了云飞的额头,转而顺着鼻梁滑下,最后覆落到了两瓣樱唇。艳炟身子一探,红唇便凑到了云飞耳边:“嘘——”艳炟声音似有似无,缥缈的呼吸环绕着云飞的脖颈。
“娘娘……”
艳炟两靥生花,轻笑言:“莫叫娘娘,叫我艳炟。”
君王的宠爱,就像夏花一般绚丽短暂。新晋的妃子很快取代了艳炟在皇帝心里的位置,而艳炟平日的骄傲在皇帝眼里,也从个性转为骄奢。他再也容不下艳炟的寝宫多出一个男人;而宠爱艳炟时的那种宽容与放纵,也成了新妃子的专属。
一个只会弹琵琶的善才,就这样,被扔到了前线。
艳炟再也笑不出来。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皇帝的新妃子极喜欢笑,吴侬软语撩拨心弦。一个不会笑的贵妃,他早已不放在心上。
“逃出去,找到云飞!”——这是艳炟最近心中常有的想法,但高墙深院,她一个小小的女子,又怎么才能飞出去?
“或许,只有脱离了这身躯壳,才能有真正的自由。”
相传西域有药,能致人假死。金蝉脱壳,改头换面。但此药巨毒至极,若是服用剂量过甚,假死变真死;而就算服用得当,假死成功,返生后也体虚多病,下肢无力,百米的路程也要歇息。
无论如何,艳炟决心一试。
她动用了自己所剩无几的人脉关系,费劲周折得来了这味奇药,同时安排唯一亲近的丫鬟帮自己找来一具女尸。待一切安排妥当,她在梳妆镜前呆坐了很久。
镜中女人的脸,有着朝阳的温柔,亦有新月的清冷。眉如小山,眼似柳叶,唇若娇花,面生朝霞。但既然决定改头换面,这张伴了她二十多年的容貌,便不能再要了。
贵妃容貌不慎被毁的消息很快传遍宫廷。
皇帝本就对艳炟心生冷淡,现其容貌毁坏,他在短暂同情后,生出了对这个往后只能戴着面具生活的女人的厌恶。
又很快,贵妃自杀的消息轰动皇城。
皇帝和太医赶到时,艳炟早已失去任何生命体征。皇帝与太医一番确认后,确证这就是贵妃。
丧葬开始前的一晚是艳炟与女尸交换的唯一机会。艳炟把自己的命交给了最信任的丫鬟,也所幸她不负所托。
因艳炟的脸已经无法辩人,且又日日戴着面具,故而封棺前的那刻,没有任何人想摘下她的面罩,去探究里面躺着的究竟是何人。
但唯一肯定的是,艳炟这个身份,终究死去了。
德元十五年,国倾。这个国家忽然之间,跟着贵妃的去世一起覆灭。繁荣苍凉,转瞬而已。
艳炟自离了宫,便往西北去,她从来不管什么国倾国不倾,她只想找到云飞,她的云飞。
大漠黄沙,遮天蔽日,她拖着破体残躯,不知行了几万里。
突然的,眼前好像有了个恍惚的人影,她认出了,那是云飞。
曾经京城里明媚的少年郎,已经被风沙磨砺得不成模样。国破家亡,士兵也四散逃跑。云飞云飞,云卷云舒,自在飘飞,到头来却是风卷残云,蓬草纷飞。
“你过得可好?”艳炟轻轻问他。
“好。只是失去了一条胳膊,再不能为你弹乐了。”云飞看着戴面具的她,也问:“你呢?”
“也好。只是身体虚弱,再不能为你伴舞了。”
“不过你和我都活着,这就很好了。”云飞喃喃语道。
“是呀,已经很好了。”
北风狂啸,吹散了满地黄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