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书阁内。
一面青席，一张木案。两盏烛台，两个人。一端正襟危坐，另一端，魏无羡已将《礼则篇》抄了十多页，头昏脑胀，心中无聊，弃笔透气，去瞅对面。
啊，要命啊，好无聊——
在云梦的时候，江家就有不少女孩子羡慕他能来和蓝忘机一起听学受教，说是姑苏蓝氏代代美男子辈出，本代本家的双璧蓝氏兄弟更是非凡。
魏无羡此前没空细细瞧他的正脸，现在瞧了，胡思乱想道：“是挺好看的。相貌仪态都挑不出毛病。只是真想让那些姑娘们都来亲眼看看，如果整天苦大仇深横眉冷对如丧考妣，脸再好看也救不了这个人。”
——
“魏无羡乱想些什么呢？这种时候还胡思乱想。真是…”
说话的这个人发现蓝忘机正在盯着他，顿时怂了，连忙闭嘴。
——
蓝忘机不知道在誊抄些什么，落笔沉缓，字迹端正而有清骨。魏无羡忍不住脱口由衷赞道：“好字！上上品。”
蓝忘机不为所动。
魏无羡难得闭嘴了这么久，憋得慌，心想：“这个人这么闷，要我每天跟他对着坐几个时辰，坐一个月，这不是要我的命？”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身体往前倾了些。
——
和自己在一起，要他的…命？蓝忘机紧紧捏着袖中的手。
——
魏无羡是个很会给自己找乐子的人，尤其擅长苦中作乐。既然没有别的东西可玩，那就只好玩蓝忘机了。他道：“忘机兄。”
——
玩蓝忘机？！
“孽障，孽障啊…”蓝启仁被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有几个人在窃窃私语：“我还从没听说过没东西玩就玩含光君的，夷陵老祖厉害啊。”
——
蓝忘机岿然不动。
魏无羡道：“忘机。”
听若未闻。
魏无羡：“蓝忘机。”
魏无羡心念一动，道：“蓝湛！”
蓝忘机终于停笔，目光冷淡地抬头望他。魏无羡往后一躲，以为蓝忘机要打他，急忙举手作防御状：“你不要这样看我。叫你忘机你不答应，我才叫你名字的。你要是不高兴，也可以叫我名字叫回来。”
我以后就叫你蓝湛了！管你同不同意！
蓝忘机道：“把腿放下去。”
魏无羡坐姿极其不端，斜着身子，盯着蓝忘机，一阵窃喜。
他依言把腿放了下去，但又想离蓝忘机近些，近距离观赏他的盛世美颜。他便胳膊压在书案上，他严肃地道：“蓝湛，问你个问题。你——是不是真的很讨厌我？”
此刻，所有共情的人都感觉得出来，这个问题魏无羡发自肺腑，认真得不能再认真。
——
“魏无羡有病吧，不用问就可以看出含光君讨厌死他了。”
“就是就是。”
魏婴那时候竟是如此的认真？如果还有机会的话，蓝忘机会告诉他，他不讨厌魏婴，从来都不。
——
蓝忘机垂下眼帘，睫毛在如玉的面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魏无羡以为他默认了，忙道：“别呀。说两句又不理人了。我要跟你认错，向你道歉。你看看我。”
等了片刻，见蓝忘机没有看自己，他便道：“不看我？也行，那我自己说了。那天晚上是我不对。我错了。我不该翻墙，不该喝酒，不该跟你打架。可我发誓！我不是故意挑衅你的，我真没看你家家规。江家的家规都是口头说说，根本没有写下来的。不然我肯定不会。”
肯定不会当着你的面喝完那一坛天子笑，我揣怀里带回房去偷偷喝，天天喝，分给所有人喝，喝个够。
——
“……”
“魏无羡有本事把后面几句话说出来啊，含光君打不死他。”
——
魏无羡又道：“而且咱们讲讲道理，先打过来的是谁？是你。你要是不先动手，咱们还能好好说话，说清楚咂。可人家打我，我是非还手不可的。这不能全怪我。蓝湛你在听没有？看我。蓝公子？”他打了个响指，“蓝二哥哥，赏个脸呗，看看我。”
蓝忘机眼也不抬，道：“多抄一遍。”
魏无羡身子登时一歪，顿时投降道：“别这样。我错了嘛。”
蓝忘机直白地说道：“你根本毫无悔过之心。”
魏无羡毫无尊严地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你要我说多少遍都行。跪下说也行啊。”
蓝忘机搁了笔，魏无羡还以为他终于忍无可忍要揍自己了，正想嘻嘻抛个笑脸，却忽然发现上唇和下唇像被粘住一般，笑不出来了。
他脸色大变，奋力道：“唔？唔唔唔！”
蓝忘机，你有本事给我解开啊，看我不…
蓝忘机闭目，轻轻吐出一口气，睁开双眼，似乎觉得终于安静了，便重新执笔。
魏无羡一阵窝火。他早听过蓝家禁言术的可恨，心中偏不信这个邪。可捣腾半晌，嘴角都挠红了，无论如何都打不开口。
于是他抄了张纸，在纸上写到：蓝湛，我求你了，把我解开啊，我实在受不了说不了话的痛苦。然后他把纸扔了过去。蓝忘机看了一眼，道：“无聊。”揉作一团扔了。
蓝忘机，你他妈…
魏无羡气得在席子上打了个滚，爬起来又重新写了一张：好蓝二哥哥，就算我恳请你，你就把我解开，啊？然后他又拍到蓝忘机面前，又被揉作一团，扔了。
蓝忘机，你个…
——
众人脸色的表情很精彩，听到了魏无羡骂蓝忘机的话，都不由自主地看向蓝忘机。
有人小声说道：“可以啊，夷陵老祖威武，敢这样骂含光君。”
“咳咳咳…咳咳，孽畜…孽畜啊，咳咳…”蓝启仁看见自己的得意门生被人这样骂，不禁气得直咳嗽。
蓝忘机没想到魏婴那日会这样骂自己，心想：我是不是不该禁他的言？他好像更讨厌我了…
——
魏无羡见蓝忘机实在不给他解开，叹了口气，悻悻然地回去继续抄书。第二天来，地上的纸团全部被收走了。
魏无羡坐了两刻又嘴痒难耐，开口道：“蓝湛，你倒是说说话啊，你这个人，怎么这么闷啊？”结果再次被禁言。
蓝湛怎么这样啊？我就不是想跟他说几句话吗？至于这样吗？
——
蓝忘机感到魏无羡心里的委屈。
魏婴，你现在想跟我说多少句话都可以，你做什么，我都不会再拒绝你了…
——
不能开口他就在纸上胡乱涂鸦，这次，魏无羡忍无可忍，来真的了。他不要命地写到：你要是再不给我解开，我就去和他们说，你堂堂蓝二公子喜欢我！写完，便塞到蓝忘机那边，想看看他有何反应。
意料之中，蓝忘机仍是揉成一团扔在地上。
——
只有蓝忘机自己才知道，魏无羡离开后，他把那张纸找到，小心地展开，把纸好好地弄平整了，然后放在了一个隐蔽的地方藏好。
直到现在，这张纸都还被蓝忘机好好地收藏着。
——
第三天依旧如此。
——
“魏无羡烦不烦啊，换作我，早就一剑刺死他了…”
“我也是。含光君涵养真的好得可怕。”
——
如此屡屡被禁言，这是面壁思过的最后一天。
魏无羡来的时候就想在最后一天整整蓝忘机，但又怕蓝忘机一剑把自己杀了，便出奇地把佩剑拿来。
一语不发，坐下就开始画画。他在画蓝忘机。
魏无羡想着承蒙蓝湛这一阵子的悉心“照顾”，临走前，送张画给他吧。
过了一会儿，魏无羡画好了，拿着画兴冲冲地跑到蓝忘机身边，示意他看。
蓝忘机扫了一眼，竟是一副人像。正襟危坐，倚窗静读，眉目神态惟妙惟肖，正是自己。
——
“想不到魏无羡画画都如此厉害，含光君都这样对他了，他竟还把含光君画得那么好看。”
“说不定，魏无羡不讨厌含光君呢。要是讨厌，怎么还会天天纠缠、撩拨他。”
“对对，不是都这样说嘛，人只会去纠缠自己喜欢的…”
话还没说完，就看到蓝忘机一副要吃人的表情。
人，只会纠缠自己喜欢的人吗？蓝忘机心中一阵喜悦。
——
魏无羡见他目光没有立刻移开，嘴角勾起，冲他挑了挑眉，一眨眼。不必言语，意思显而易见：像不像？好不好？
蓝忘机缓缓道：“有此闲暇，不去抄书，却去乱画。我看你永远也别想解禁了。”
魏无羡吹了吹未干的墨痕，撇了撇嘴角，无所谓地道：“我已经抄完了，明天就不来了！”
蓝忘机竟没有禁他的言。魏无羡很奇怪。他见耍不起来，便把那张画轻飘飘一扔，道：“送你了。”
——
“我怎么感觉含光君有点失望啊。”
“怎么可能，那是你的错觉，含光君巴不得他走呢。”
——
画被扔在席子上，蓝忘机没有要拿的意思。
魏无羡不由得一阵失落。
这些天魏无羡写来骂他、讨好他、向他认错、向他求饶、信笔涂鸦的纸张全都是如此待遇，他习惯了，也不在意。
魏无羡忽然道：“我忘了，还得给你加个东西。”
说完他捡纸提笔，三下添了两笔，看看画，再看看真人，笑倒在地。蓝忘机搁下书卷，扫了一眼，原来他在画上自己的鬓边加了一朵花。
——
“噗…把含光君画成个女的…哈哈哈哈哈哈哈，我要不行了。”
众人一阵憋笑。
——
他嘴角似乎抽了抽。魏无羡爬起来，抢道：“‘无聊’是吧，我就知道你要说无聊。你能不能换个词？或者多加两个字？”
蓝忘机冷然道：“无聊至极。”
魏无羡拍手：“果然加了两个字。谢谢！”
魏无羡余光一直看着那本佛经。心道：“蓝湛，我给你送了一份大礼，快看吧，哈哈哈哈哈…”
蓝忘机收回目光，拿起方才搁在案上的书，重新翻开。只看了一眼，便如被火舌舐到一般扔了出去。
他原先看的那一册竟被人掉包成了一本书皮伪装成佛经的春宫图。
——
众人惊讶至极。
？？！！
竟然给高洁的含光君看这种…东西，夷陵老祖太厉害了！！夷陵老祖威武！！
“孽障！孽畜！祸害！”蓝启仁气得想不到其他词来骂魏无羡。他竟然玷污自己的得意门生！
蓝忘机耳根红透了，想不到这一段回忆也会放出来，他原本不想告诉任何人他看了这种不堪入目的东西…
——
魏无羡根本没有掩饰的意思，还在那边拍桌狂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本书被扔到地上，蓝忘机如避蛇蝎，刹那退到了藏书阁的角落，怒极而啸：“魏婴——！”
魏无羡笑得几乎滚到书案下，好容易举起手：“在！我在！”
蓝忘机倏地拔出避尘剑。自见面以来，魏无羡还从没见过他这么失态的模样，忙一把抓过自己的佩剑，剑锋亮出鞘三分，提醒道：“仪态！蓝二公子！注意仪态！我今天也是带了剑的，打起来你家藏书阁还要不要啦！”
他早料到蓝忘机会恼羞成怒，特地背了剑来自卫，避免被蓝忘机一怒之下失手捅死。蓝忘机剑锋对准他，那双淡色的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你是个什么人！”
魏无羡道：“我还能是个什么人？男人！”
蓝忘机痛斥道：“不知羞耻！”
是个男人都会看的好不好？蓝湛这是…
魏无羡道：“这事也要羞一羞？你别告诉我你从来没看过这种东西。我不信。”
蓝忘机憋了半晌，扬剑指他，满面寒霜：“你出去。我们打过。”
魏无羡连连摇头装乖巧：“不打不打。你不知道吗蓝公子？云深不知处禁止私斗的。”他要去捡被扔出去的那本书，蓝忘机一步抢上，夺在手里。
魏无羡心中一转，猜到他要拿这证据去告发他，故意道：“你抢什么？我还以为你不看了。又要看了？其实要看也不用抢，本来就是我特地借来给你看的。看了我的春宫图，你就是我的朋
友了，咱们可以继续交流，还有更多……”
——
蓝忘机心想：交流，如何交流？
——
蓝忘机整张脸都白了，一字一句道：“我、不、看。”
魏无羡继续扭曲是非：“你不看那你抢它干什么？私藏？这可不行，我也是找人家借的，你看完了要还回去的……哎哎哎别过来，你靠太近我好紧张，有话好说。你不会是想上交吧？交给谁？交给老……交给你叔父？蓝二公子，这种东西能交给族中长辈看吗？他肯定会怀疑你自己先看过了，你脸皮子这么薄，岂不是羞也羞死了……”
蓝忘机灵力灌入右手，书册裂为千万片碎末，纷纷扬扬，自空中落下。魏无羡见已成功激得他毁尸灭迹，安了心，故作惋惜道：“暴殄天物啊！”
他作死地拈了一片落在头发上的碎纸，举给气得脸色发白的蓝忘机看：“蓝湛你什么都好，就是喜欢乱扔东西。你说说，这些天你扔了多少纸团在地上了？今天扔纸团你都不过瘾了，玩儿撕纸。你撕的你自己收拾。我可不管。”当然，他也从没管过。
蓝忘机忍了又忍，终于忍无可忍，怒喝道：“滚！”
哈哈哈哈哈哈哈……
魏无羡道：“好你个蓝湛，都说你是皎皎君子泽世明珠，最明仪知礼不过，原来也不过如此。云深不知处禁止喧哗你不知道吗？还有你竟然叫我‘滚’。你是不是第一次对人用这种词……”蓝忘机拔剑朝他刺去。魏无羡忙跳上窗台：“滚就滚。我最会滚了。不用送我！”
滚？我的妈呀，哈哈哈哈哈哈…
——
“魏无羡都这么作死的吗？脸皮真厚。”
“那是，夷陵老祖的脸皮太厚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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