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着，寻觅着出路。也在为自己寻找一个突破口。他向前走着，一道身影横空闪过，雪白的长发柔顺至极，足尖一点，他腾身而起，几个起落，白发身影转瞬消失不见。
追赶的脚步终止于一片树林前。他确信，白发背影闪进了密林。林子是片寻常的桦树林，可隐约飘荡着雾气。他顿步，瘴气。
李嗣源忙掩住呼吸，跨步时也分外谨慎。走了不到十步，林内不再寂静，开始有细微的喘息。李嗣源凝目，看见不远处有匹纯白色的马。他低着头，毫不犹豫就跨进了林内。
进了林子后，光线渐渐弱了，雾气越来越浓，是片深浅不一的紫色。
寻着气息，他来到了这匹白马前，只见它鬃毛飘逸，宛如画中仙境才有的圣物。白马抬起前蹄嘶鸣，李嗣源回头，发现一处洞口，幽深望不到尽头。
又回望了一眼这匹罕见的畜生，确认它不会对自己发动攻击后，转身探向洞口。还未进去，便有森冷的寒意扑面而来。李嗣源轻微抬腕，袖间冰刃隐隐泛着幽蓝的光。
洞中潮湿难耐，隐隐有腐烂的味道传来。黑暗中，他几乎是摸索着前行，靠听觉辨认着方向。
有人！冰刃一闪而没，只一瞬，照亮了眼前的一幕——几米开外，是一名年轻的女子。乌黑的长发披散在周身，盖住了大半张脸。手腕被锁链穿透，钉在石桩上。衣衫遍布血污，细细看去还能辨得出来一抹天青。
李嗣源一惊，向前走了两步。那女子始终没有抬头，像是死去一般。可他知道，这个人还活着。
离得如此近，李嗣源只觉得呼吸被凝住了一般，他抬手，还未触碰到女子，寒光下，手背上便倍感黏腻。李嗣源低头，不知什么时候，一条幼白的成虫在腕间蠕动，丝毫不惧怕他袖间的冰刃。
落寒蛊！
手腕翻转间，成虫被斩为两截。就在此时，被锁链钉住的女子，缓缓抬起头来。两行血泪自她清秀的脸颊蜿蜒而下，汇聚在尖尖的下颌。而后，滴落在衣襟上。她面无表情，似乎早已习惯了这蚀骨之痛。
他确信，她睁开了眼睛。可他却无法与之四目相对。一条幼小的蛊虫，自女子空洞的眼眶没爬出，雪白的身体，被鲜血染红……
正待他跨步上前触碰那女子之时，一道强光将他拦住，血衣女子消失，徒留两条染血的锁链，和一地尚未长成的幼蛊。
李嗣源惊坐而起，床头案上炉内，还燃着残香。轻烟缭绕，吐露着最后的芬芳，消耗殆尽它所能为他付出的最后一点价值。
刚刚梦里的女子，是不是……
不，不可能，她应该很安全。
李嗣源下意识翻身到案前，抽屉里只剩下寥寥数根短香。以往源源不断的供应，十几年来未曾变过。他甚至没有想过下一步，若是香燃尽的那一天，他该如何安眠？
夜风劲，听竹院的门开合只是一瞬，仿佛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什么。
一片乌云渐渐遮住了月光，隐约暗沉了许久。守月睁开了眼睛，看着一只夜枭飞过梁上，振翅往东边去了。
他起身，回望了一眼房间内，彼时月影已入眠。她是过了子时才睡着的，他知道。几个纵跃，黑影消失在错落有致的宫墙砖瓦间。
“见过公子。”守月单膝跪地，向来人行礼。“公子深夜召属下前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她怎么样了？”很简短的一问，守月竟是微微愣了愣。“娘娘安然。”
由于戴着风帽，微微转身之时，只露出半张苍白瘦削的脸。顿了片刻，他才下了令。“我知道了，回去吧。”
风氅随风散开，颀长的身躯傲然立于林中，伟岸如山。守月没有立刻离开，似乎是犹疑着，拿出一方半透的白绢。
李嗣源接过，白绢之上，并没有明显绣着什么图样。可在接过的那一瞬，他也明白了是什么。
“公子，月妃娘娘一切都好。只是，她在等您……”守月没有说完，在公子难辨的神色中，复又低下了头。
“她让你给我的？”李嗣源问道，听不出喜怒。
“是。”守月本想简单回了，紧接着又道:“宫中耳目重多，近日往来揽月阁的人格外频繁。不知何时能见到公子，属下就一直带着。”
“知道了，你回去吧。”
守月这才行礼告退，转瞬消失在林中。
李嗣源收手，握紧了那方白绢。似是在极力控制着某种情绪。半晌，才徐徐展开。修长的手指，滑过每一丝每一线，他分明已经读完，却依旧在绢上流连。
“我已无恙。”其实只有这四个字。她为他特意学了盲文，很长时间以来，只有他们两个能交流。
如今，他看得见了，她依旧在此时选择用这样的方式与他取得联系。她应该想了很多种办法，如今，等不到自己的行动，决意主动一试。
无恙……意味着，她已经准备好。如此隐晦，只有他懂。她希望，他能够放下一切顾虑，她想像从前那般，成为他的得力之人。
自上次生辰宴一别，他便没有再见过她。她入宫，为的就是能够帮他。可是，他思前想后无数个日夜，终没有下定决心。还不到时候，等待他们的，是一场生死未卜的恶战。
他是何时，不敢让她卷入其中的呢？似乎，已经记不清了。或者，他从不曾想过让她参与进连自己都无把握的决断中。
这似一种习惯，更似一种本能。
转身之时，白绢细细洇开。他没有意识到，或许，是沙迷了眼。可林中风已停，哪里来的沙呢？
揽月阁。
这一夜，守月辗转难眠。他于梁上间隙处，隐约可以望见月影天青色寝衣一角。算起来，他们之间“相处”不过月余，这么短的时间内，他很难讲得清楚，自己对这个“主子”，有着怎样的感情。
他是公子派来，为的就是她能够平安。他能够听命，保外人不伤她。可若她一意如何，他能够阻止她伤害自己么？不知为何，突然间这个可怕的想法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看得出来，皇上对她很好。那种好，不同于其他妃嫔，不仅仅限于得到，和获得她的仰慕。更像是，皇上和自己的较量。至于到底在较量些什么，他无从得知。
同样，他也看得出来，她喜欢的人是公子。多少个夜晚，只要皇上不出现在揽月阁，她便会一个人坐在窗前发呆。月光在她的侧脸绽放，让她并不算美得出挑的容貌，多了一种清澈和孤绝，染上一重绝世之姿。
今晚，将手帕交给公子的那一刻，他只有说不出来的轻松，如释重负一般。这条方巾，终是幸运的。他回想起她毁掉了很多条，上面绣着那些歪歪斜斜的，他看不懂也摸不出的音节。
虽是如此，他也明白：最终她决定对他说的，是她想了很久，千言万语汇成的最为简短的一句。她大概，有很多话想对他说，一方白绢，难展相思。只是，那些想说的，能说的，不能说的，似乎现在都已说不出口。
反观公子对她，又何尝没有超出主仆的情愫呢？正如……他对她。公子心思缜密，但愿不会察觉什么才好。或许，公子早有所察觉，料定不会影响到什么，只可能让他更忠于自己的主子而已。
有阳光的地方，必有阴影。可这暗夜之中，月光下，也是有影子的。
同光二年，十二月初六。
承天门外，旌旗猎猎。一众车马，整齐划一。春蒐夏苗，秋狝冬狩，四时出郊，以示武于天下。其中，尤以冬狩规模最为盛大。虽是以游为目的，然而这待发的阵势，倒像出征一般。
李存勖当先，一袭玄色风氅。身侧是千牛卫，身后神武军。遥遥望去宫门旁几辆装饰不俗的马车，是为后宫女眷备的。
坐于马车里等候出发的女人，自然不包括刘氏。她在李存勖的斜后不远处，绯色劲装在身，身下那匹西贡的哈萨克，眼大眸明，头颈高昂，四肢强健有悍威。加之毛色光泽漂亮，外貌更为俊美秀丽。她宝贝了很久。
平日里没有见过她骑射，今天终于派上了用场。只是，不知她实力如何，望之，还是让人心生警惕的。
一骑自宫门内轻驰而来，于李存勖身侧不远处勒住马。调转马头，轻轻和李存勖说了几句什么。李存勖点了点头，示意身侧一千牛卫，可以出发。
“月影，你身上初愈，还是坐马车吧。”李存勖向身侧之人说道。
“皇上，走之前不是说好的？”月影并未有去坐马车的意思，李存勖看着她，那种放松的精神，和被她刻意掩饰的神采，一瞬失了失神。
李存勖知道，月影久居深宫，她是不习惯的。此次冬狩，他觉得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决定。她应该曾一人一骑驰骋过荒漠草原，广袤的天地间，她是自由的。
李存勖便不再多行劝阻，“也罢。不过，这一路艰辛，可别逞能。如果觉得稍有不适，就回马车。”
“好。”月影点头，浅浅笑了笑。
一行队伍渐行渐远，待到官道上，策马有序，数骑绝尘。
马车内。
“姐姐，你看……”一只纤手拂开车帘，指向车外前方率先奔驰的几骑。
“有什么好看的？”车内的另外一位明艳佳人，轻轻抚着自己新染的指甲。“这一路风尘，等到了地方，我可要去行宫好好沐浴，睡上一觉。”
“怎么？姐姐不喜欢出猎？”先前的那位女子放下车帘问道。
“出猎？”女子笑了笑，“恐是山野村妇，才愿意做的事。只有她们，争先恐后在皇上身边受那风寒。”说罢，搂了搂怀中的手炉。
“说来也是，怎么我朝后宫中位阶高的嫔妃，都是这般模样？”
“谁又晓得呢，大概，是皇上心里，有些怕母老虎吧……”
说着，两人笑作一团。
“可是姐姐，我看月妃，她可不像。宫里的人，也都……”
“不像什么？母老虎么？你是不知道，她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她原来可是宁王身边的人，大庭广众之下，闯过紫宸殿。全然不懂一点规矩。”
“竟有此事？”
“哼……”女子轻蔑冷笑出声，“宁王可不是什么消停的主，说不定，这月妃就是他派到皇上身边的细作。皇上那么狡猾的人，也是表面宠她罢了，不过是给宁王面子，造成假象。心里，怎会真正信任她如此？”
“可当初……我也是听闻。不是皇上两度向宁王要的月妃么？”
“多个人在自己身边，宁王就算有野心，也不敢轻易动弹。说来这月妃……”
“怎么？”
“怕不是她真正喜欢的人是宁王？”
“姐姐此言，与我说了也就罢了，若是没有依据，被旁人听去，怕是又一番风波。”
“怕什么？如果这是事实，到时候难看的是她才对。当初宁王舍不得割爱，怕是也离不开她。不然，一个属下而已，怎么敢为了她多次拒绝圣上？”
半晌无言。
“姐姐这围领，真是好看。”终于，还是转了话题。
“这可是皇上差人特意送的。”女子抚了抚领口幼滑的狐狸皮毛，望向窗外。“你看看皇上，哪里真的心疼她呢？这么冷的天，连一件围领都没有，斗篷也是单薄得紧。她还跟着，跑得那么欢。我看啊，她身上穿的那件风氅，倒是配我这围领。”女子懒洋洋地说着，便生出许多困意。
队伍放慢了速度，马车徐徐前行。
天际下起了小雪。
津ICP备2022002164号-2 © 2016-2023 iHuaBen.com 版权保护声明 不良信息举报:jubao@ihuaben.com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