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还记得自己初见李存勖之时，只觉得他是个声色犬马，爱和宫人捉迷藏，不理政事的皇帝。
入宫以后与李存勖接触得多了，她才察觉，大智若愚，或许形容的就是他这种人。表面上玩世不恭，实则深不可测。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他心里真正想的是什么。
这日，阳光晴好。李存勖命人送来一件狐裘。也是斗篷样式，通体雪白，像极了公子在她生辰那日送她，被李存勖推拒的那件。只是，领间少了一圈滚边。
月影轻轻翻动了两下宫人托着的衣服，这件狐裘的领口和下摆，用银线秀成暗纹，精致有加，奢贵内敛，毫不张扬。观那件斗篷，隐隐有劲装之样。
月影喜欢这式样，然而心上却多了一丝疑惑，随口问了奉命而来的宫人：“有劳公公了。只是我这阁里冬衣尚够，为何又单送了一件狐裘？”
宫人略略低头，恭谨回应着：“回淑妃娘娘的话，这狐裘是皇上几日前猎得了一只白狐，命人连夜赶做的。原本尚衣局的人不知道娘娘对动物毛易敏，因此也做了件围领。是皇上见了，命奴才只送了这件衣裳过来。”
月影轻抚过狐裘：“皇上有心了，还请公公替我谢过皇上。”
素日听闻，淑妃娘娘不同于其他嫔妃，是个好相与之人。今日一见，所言不虚。“娘娘客气了，不知可还有什么别的吩咐？”
月影属实对方才言语间的“赶着做”心存疑问，可她不便再多问。只叫晴歌赏了茶钱，便让来人走了。
这日不到傍晚，李存勖就到了揽月阁。他已数日不曾来，彼时月影尚在小厨房里忙着，李存勖也未派人通传。
“爱妃真真是不喜宫里的饭菜。”直到李存勖的声音响起在身后，月影匆忙之下转身行礼。略略瞥了一眼跟在李存勖身后的晴歌。
“娘娘，奴婢方才……”晴歌支支吾吾了几句，依旧没有说得明白。
“爱妃莫怪，是朕不让她通传的。”李存勖笑着，看得出来，他今天心情很好。
月影也不是拘束之人，微笑道：“皇上请楼上稍坐，等等便好。”
李存勖屏退晴歌，自己并没有离开。月影的身体就在他从身后抱住自己的那一刻，瞬间僵硬了。
锅中兀自升腾着白热的蒸汽，两人的侧脸和半个身体氤氲在这迷蒙的雾气之中。“皇上，”月影先是动了动，“菜还没好……”
李存勖横臂揽在月影身前。“朕知道，还没好。可它快好了，不是么？你也说了，让朕等等。朕自然，要等它全好了。”
月影手下熟练的动作，是源于她多年的厨艺和经验。可她明白，李存勖的话里，隐隐藏着，或者可以说其实并不想藏着，对她的暗示，甚至可以说，是明示。
李存勖松开手的一瞬间，月影轻出了一口气。这一刻，她脑中过了一遍她将入宫之前，以及她入宫后的情形。的确，短短两个多月的时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这两个月若是放在以往，不过就是她和公子走一趟南疆的光景，很快便过去了——从未觉得两个月竟是这般漫长。是心累，还是虚度？
“爱妃在想什么？”李存勖的提醒，将她飘渺的思绪重拉回现实。“没什么。”月影微低了下头，“方才皇上提到，臣妾不钟爱这宫里的膳食。其实，也只是习惯而已。这宫里的佳肴，任是多少人享用不及的，而臣妾却在这里生火自己动手。若不是皇上理解，旁人怕是会觉得这样的举动，未免太过矫情。”
“哎哟……”李存勖绕到月影侧前方，不禁细细打量了一番。
“皇上在看什么？”月影以为是襟上沾了油污，低头看了一眼，什么也没有。她每每下厨的时候，都是特意着了简装的。
一袭月白色的束腰长裙，不乏干净利落的同时，勾勒出有致的身形。虽是利落，却与她以往惯着的劲装也是不同。
半晌，李存勖才道：“爱妃这一身，倒像寻常百姓家的新人。”寻常百姓家……常人眼里再普通不过的日子，于她而言，只是一种奢望。无论是腥风血雨的江湖，还是波诡云谲的宫廷，她都无法平凡，亦无法安宁。
李存勖仍就继续着：“也不单单说的是你。”他抬头望了一眼九层楼阁，“朕为何愿意来你这里呢？”仿佛是自问自答般，“一间小屋，你我二人。好像那些纷争都可以远离。”
月影浅浅笑了，此刻这份平静和安然，只是一时的。那双染了血的手，此刻正为人做着羹汤。如果，她真的可以不再拿剑，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可惜，永无可能。至少，今生不可能。
月影突然觉得，李存勖并没有她最初以为的那样跋扈。他虽然是个狡诈危险的人，然而在他的心里，终究也是厌恶那些纷纷扰扰的争斗的。
月影自是注意不到自己目光中短暂的失神，随即避开而去。然而只是一瞬，却没有逃过李存勖的眼睛。
他不必，不必去问她在想些什么，怕是也能猜到。一个杀手，来自地狱的修罗，自也向往这俗世的光。光中有微蒙的尘芒，可褪去黑暗，可温暖身畔。
李存勖转了话题:“朕送的礼物，爱妃可还喜欢？”
彼时，月影刚刚将煮沸的汤滤到盏中。“喜欢。”虽然回得格外简短，李存勖依旧能够觉出月影语气中的欣然意味。他很高兴，这是真的。
“只是不知道，这狐裘有何特别的意义？”直截了当，惯是月影的风格。这深宫之中，女人大多爱猜皇上的心思，猜来猜去，猜得未必是对的。
月影不一样，她不爱猜。君王之心，岂是一般心思能琢磨透的？哪怕是公子，那样心思缜密之人，没有万全的把握，亦不会轻举妄动。何况是她。
或许，这深宫中女人的不幸，多半源于太爱猜忌。猜测君王，互相之间。
李存勖先是愣了一愣，转而开怀不已。他曾说过，他的身边，需要一个月影这样的女人。
甚至于，他向李嗣源提起要月影的时候，他都不曾明白他真正所需要的，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女人。而月影，又是一个怎样的女人？
月影给他的最初印象，和如今，似乎有了很大的不同。他能确定的是，他喜欢这种不同。他甚至不愿拿她和自己拥有过的任何一个女人去比较，因为月影只是月影，只是她自己。
莺莺燕燕，繁花似锦。可悬于天际夜夜撒下清晖的冷月，只是唯一。
“皇上，好了。”月影稳稳地端着杯盏，羹汤如玉液琼浆般流淌着，清香的气息扑鼻而来。
“爱妃这汤，朕竟是品不出用料。”
“是这一季最后的笋，臣妾留了下来。只是，不可能再有初长那般鲜嫩可口，只能混做成汤。”
笋的清香，依旧萦绕于唇齿之间。“爱妃好像很喜欢吃笋。”李存勖问得云淡风轻。
“谈不上爱吃，不过是习惯罢了。习惯它的味道而已。”
“哦？”李存勖自是愿闻其详。
“皇上也知臣妾过去经常外出，落脚的地方，大多处栽竹。要事在身时间紧急，食材都是就近取了，不会再到更远的地方去吃上一顿像今日这样的饭菜。”
李存勖是相信的。风餐露宿、颠沛流离这样的字用在月影身上，并不合适。因为这些在她眼里均只是身外之物，不甚在意。
然而就在刚刚那一瞬，月影平静地诉说着自己可能算不得什么的普通过往，一圈涟漪依旧在心湖上漾开。
他不知道眼下自己给予她的这份安宁，她是否愿意接受，是否习惯，是否能够永远就这样下去……
“爱妃今日去了清宁宫？”李存勖忽又转移了话题。月影没有想到，他突然有此一问。
这宫中遍布皇上的眼线，自己去了哪里，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一举一动，无一不在控制之下。皇上若是想知道谁去了哪里，都在干什么，那他必然会知道。只是看他想不想知道罢了。
“是，臣妾今日去了皇后娘娘那里。”月影也不多说什么，方才她想着，是不是皇上看到了什么？应该不会。今日她于指腕间缠了流苏链，那条细细的伤口，可以掩盖得很好。
月影惯是个不愿多言之人，并不想将后宫诸事诉于皇上听。也许，这些小小的细节，皇上并不知晓，可她依旧不愿节外生枝。一个不小心，反被心机过重之人利用，不知不觉间自己便成了他人手中剑。她清楚自己的处境，安分守己。保护好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然而，李存勖随口的一问，不禁让月影意识到，若不是皇上派人监视自己，那眼线便可能是常驻清宁宫。若真如此，皇上对皇后也是提防着的。
他们如非一心，对于公子来说，倒不失为一个好消息。她来宫中时间尚短，根基太浅，不便调查太多。刘氏又早立，年头日久，早已过了流言蜚语的日子。可蛛丝马迹，并非不可寻。
月影边想着，桌上的水晶盏内，剥好的葡萄已盈满小山样高。李存勖爱吃葡萄，她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的。
李存勖随手拿了一颗，连连叫好。“爱妃这里的葡萄，都和紫宸殿里的不同。”
“哦？哪里不同呢？”月影似是来了兴致追问道。“多汁味美，是那种清甜。”李存勖边吃着，边回了月影的疑问。
月影自是知道，所谓的“清甜”，是指葡萄甜而不齁，入喉不刺激。月影莞尔，接着解释道：“臣妾这里的葡萄，正是紫宸殿分送各宫的域贡品种。哪里，就和别的不一样了？”
李存勖不解，方又吃了一颗。这次他细细品了，发现还是不同，遂觉难以置信。
月影不再卖关子，浅浅笑了。“皇上觉出味道不同，是因为这葡萄经臣妾处理过了。两个时辰以前，臣妾将它们用雪水浸了。方才将可能会有的甜腻之感祛了不少。”
“原来如此……”李存勖微微沉吟了一下，“只是，爱妃怎知朕今日会来呢？”
“臣妾自是不知皇上要来。”月影直说，“这葡萄，本是臣妾用来准备酿酒用的。”
“爱妃……还在酿酒？”李存勖的眼里似是透着意外得知的惊喜，还有疑惑。
“是。酿酒和人性情有关，臣妾性情不温柔，酿出的酒也是烈了些。晴歌幼时还在家中之时，长辈们皆是行家。她对酿酒倒是颇懂，臣妾没少向她讨教。”
“爱妃为何，突然之间又琢磨起了这个？”李存勖倒是忽略了月影说的后半段，只是对月影酿酒的目的很是好奇。
“宫中时日漫长，总要接触一些自己以前不知道的事。何况臣妾知皇上喜爱域贡的葡萄酒，就想着学会了，以备短缺之时，还能饮上。”
李存勖想起那一晚，月影生辰宴上，李嗣源被月影酿的酒烫了喉，阵咳不止。遂以为月影学着酿酒，自是因为他。
然，终究是自己多虑了。李嗣源是什么人？韬光养晦是他惯用的。别说只是微辣的酒了，就是致命毒药，他为达目的，也能面不改色得喝下去。
月影这酒……果如她所说，一为打发时光，二知自己喜爱。
一念及此，便又多吃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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