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李存勖环住摇摇欲坠的人。细密的汗珠无视天气的凉意肆无忌惮地自额角沁出。
“皇上，对不起……”月影的身体微微发抖，“月影还是扫兴了。”一滴清泪自月影的眼角滑落，隐入玄色的斗篷中，转瞬不见。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变得如此，从何时变得如此——居然会每说一句话，每走一步路之前，都去想接下来的好几步。
虽然她也清楚，尚自处于休养中的她，李存勖并不会借生辰对她如何。然而，她终究没有心情继续陪伴眼前的这个人。是她变了么？还是从来没有呢？连她自己也不清楚。
“月影……”李存勖看着月影比方才更为苍白的脸色，心里不免愧疚。他的试探，终究还是以月影的身体为代价。虽然，结果让他很满意，他甚至不想去想这个结果是否是自欺欺人。他累了，他知道月影也累了。今后，他只想和她再没有嫌隙。他将尽力……
雪白的狐裘静静地躺在李嗣源的臂弯间，他没有将它再放回锦盒内。就这么一直挂着，走着，不知走了多久。这一路，他想了很多。方才被他刻意压制的情绪，恍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仅一月不见，月影仿佛脱胎换骨般，变成了一个他不认识的人。如此陌生，又如此……他无法形容那种感觉。虽然他明白，宫里的环境不比江湖快意，然而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去适应和改变，无异于让一直以来不谙人情世故的月影，忍痛蜕变。然而他忽略掉了，月影只有在他的面前，才会流露出自己所有的情绪。好的，坏的，毫无保留。那是源于一种天然的信任和安全感，他们双方都习以为然，却并不完全明白那样的感觉由来如何。
李嗣源觉得自己应该庆幸，庆幸月影最好的年华皆是和他一起度过。那么平淡，却又那么惬意。然而那样的日子，他早已习惯，习惯他们之间相处的方式。
他从来，都不曾想去改变什么，仿佛他私心以为，那样的状态，可以相伴他的一生……一生？这么想，是不是有点自私了？人的一生，又有几个十二年可供蹉跎呢？
在他的意识里，月影永远都会在他的身边，永远都不会离开——只要他一回头，就可以看见。而如今，他再也看不见她了。听竹院没有了她之后，便失去了生气。没有那抹绿色的身影，庭前翠竹也不再青艳如昨。
月影之于他，到底意味着什么呢？他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直到月影入宫，他依旧不能在短时间明白他对自己提出的这个疑问。
一道凝亮的光，匹练般闪过，漾出清影万千。层层翠竹，片片如刃划过夜空。丝丝缕缕的绒毛，如雪轻盈飘落——她永远都用不上的东西，他不知道继续留着还有什么意义。
回揽月阁的路上，月影靠在李存勖的怀里，一路无言。或许是太累，或许两个人各怀心事。月影心知，偌大的深宫之中，断无一人可以全然相信。晴歌让她觉得，冰冷的宫墙里，尚有温情在。而李存勖……
她不懂他。这在她看来，是非常可怕的。毕竟他是敌对的一方，她入宫的初衷，是保护另外一个人，甚至希望有一天，可以助力那个人登上身侧之人的王座。那个位置，本不是他的热衷，他所向往的，只是一方庭院，和安逸逍遥的生活。
可不允许他过上所期待生活的，不止一个人，甚至包括他的生身母亲。他必须向着更高的位置走去，即便终将要忍受那里的孤寒。而她，只愿助他达成所愿，不惜一切代价。
起风了。呼啸着穿过院中，掀起月影的裙裾。她的手臂环在李存勖的肩上，微微低眉，露出若有若无的清甜笑意。
李存勖将月影送回揽月阁中，并没有逗留太久。他怕呆得时间久了，他会控制不住自己。终究，还是没有给她一个快乐无忧的生辰，这是他的遗憾。他想着今夜，或许是他做错了，可他不后悔。
他和月影之间，还有很久，很长的路要一起走。待明年，他定会给她一个美好的生辰。李存勖在月影的额上，留下浅浅的一吻，而后便离开了。暗夜里，月影睁开了眼睛。月光透了进来，屋内的一切看得皆是那样清楚。她清醒着，承受了这一吻。这一夜，恐难眠。
临近子时，窗外依稀有窸窣的响动。在她身体有恙之时，尚且能够察觉的动静，来人必不是个中高手。月影翻身跃起，点脚穿出窗外。几个动作一气呵成，丝毫不像病中之人。方才梁上之人，不知何时隐去了。月影戒备着四周，倒是她小看了来人。
与此同时，她闻得身后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主子。”
如此近的距离，居然能够不被她事先察觉，此人绝非等闲之辈。若是友非敌还好，若不是……
月影淡定回身，月下风中衣袂翩然。“你叫我什么？”月影的声音清泠响起，不带一丝的情感。来人一袭黑衣，极为普通。并不像鬼门中的影子所着。不过，潜入皇宫危险重重，若是被人发现，为了隐藏身份，倒也说得通。
“主子。”来人单膝跪地，镇定再拜。“小的叫守月，奉公子之命，前来保护主子。从今以后，我就是您的影子。”正说着，来人的双手托起一枚玉佩。色泽温润，月下光华流转，正是公子常佩之物。
月影一时间竟是有些恍惚，莹莹指尖，就要摸向那枚玉佩。就在此时，自称“守月”的影子收回玉佩，小心放好。“主子，玉佩乃是信物，以证在下身份。主子在宫中多有不便，恕小的不能将其留在主子身边。”
月影回过神，一改刚刚的迷茫之色。“屋里说话。”影子悄无声息地跟随月影进入了阁楼。
“公子可还好？”这是月影问的第一句话。
“主子放心，公子无虞。”守月的话很简短，可寥寥几个字，月影也觉宽慰。
“公子可有什么要交代我的？”入宫时间不算久，可这日复一日的生活，似乎已经磨灭了她的所有。她不想再这么下去了，影子的出现，仿佛在提醒她，她还有作用。
“公子交代了，请主子安心静养。”只一句话，月影虽是在瞬间有些失落，然而细细想来，她是开心的。至少，她和公子之间，有了可供联络的途径。
“你是玑骨阁的人？”若是在平时，月影断不会问他的来历。流光死后，新城主再没有把玑骨阁交给任何人打理。许是没有物色到合适的人选，许是晚香等人心思有异，担不了重任。许是，城主想独揽大权也未可知。
“回主子，小的是公子的人。”守月答道。月影得到证实以后，倒觉得自己问得有些多余了。公子的安排，必定是妥当的。
月影沉吟，守月适时告辞：“主子若是没有其他吩咐，小的就先行退下了。”
“好。”月影轻声。
“恭贺主子生辰。”临走前，守月说了这一句，而后翻身出窗，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月影此刻再无睡意，今日发生的一切都是那么突然。生辰宴上公子出现，赠狐裘被拒，影子前来……一切的一切，突如其来，却又有着某种天然的，看似不经意实则周密的联系。
守月……这个影子的名字好生奇怪，是原本就唤作此么？不过细想，也就不觉得奇怪了，鬼门的影子们，都是以那些稍纵即逝的美好事物命名的。
月影忽然想起了流光。她来姽婳城的日子久，城中只有她们两个绝杀。因了姹萝的缘故，月影很少去鬼门，大多时候都是陪在公子身边。她与流光的交情，也随着时间长了，慢慢疏离。然而得知流光死讯的时候，她难过了很久。一为流光，二为自己。杀手的命运，不尽相同，却早已注定——不过就是看怎么离开这个世间罢了。
月影也曾无数次想过死，可她希望自己死得干脆利落，死得有价值。若能如此，不枉此生。而今，她突然觉得温暖，对这世间，也变得贪恋了些。她想长长久久陪在那个人的身边，她不想离开他，不想以任何一种方式离开，只想以所有可能的方式去守护。
守月……狐裘被拒后，这可不可以算作公子送他的生辰礼物呢？一念及此，月影的脸上露出了不自觉的笑意。姑且，算是吧。
如今，她自觉获得了另外一重意义上的自由，可以没有奢求，没有怨念，没有不甘，没有妒意，去看着他幸福。她这一生所求，就是希望他能够快乐，从小便如此。在她的记忆里，公子是个太少开心的人。寡言少语，难见笑意。
她见过几次，为数不多的。听竹院中，他笑着让她看淡他的生死。彼岸殿内，他笑着告诉她他会无事。还有什么时候呢？是了，即将复明之时，她的紧张忐忑和期待，他的淡泊轻松和肆意。
公子不是没有笑过，更不是没有对她笑过。只是在这漫长的岁月里，那些一点一滴，伴随着生活的琐碎，湮没在尘埃里，化为竹上的夜露，晨明即消失不见。不是没有存在过，不过是没有注意罢了。
然而，哪怕是那些点点滴滴，也足够温暖她的余生，可伴回忆。她想着如果有一天，她能够帮助公子完成夙愿，回到姽婳城，山峦清静之间，将自己算不得波澜，亦不普通的一生，说给风听。凭借力，讲给那些今生来不及说太多的人。
可是，真的能够如她所愿么？主母曾说过，作为一个杀手，是不该有期待的。一旦有了期待，就会让她的心动摇，从而影响她的判断。她的心必须够冷，够硬，够狠，才能拥有比其他杀手更大的存活希望。她也的确做到了，她以公子为判断，对除公子以外的人皆没有情义可言。
不知何时，她变了，她变得不再那么冷硬。是入宫以后吗？似乎不是的，或许早在遇到她所救之人的时候，或许她从来就没有真正无情过。
时间过得太快，天色已渐渐微明。这是月影入宫以后的第一个无眠之夜。她很难形容自己此刻的心境。
四面高垒的城墙，宛如半开放似的囚笼，囚禁了肉身，囚不住自由的灵魂。只要能看到头顶的一方天，便能看到希望。人活于世，不就是应该有所期待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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