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云“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这里所说的白玉京,正是仙京。
时值中秋,仙京一派全新气象,一片和乐。除此之外,大街、长廊、楼台附近,都增了许多护卫,想是花城闯上来一次后,加强了几倍警戒。
阿云跟在谢辞后头走着,一路上收获了不少四面八方投来的吃人一般的目光。这种目光越来越多,阿云被注视的脚下发软,恨不得立刻化成原型缩在谢辞怀里,把自己藏起来。不同于阿云的浑身不自在,谢辞走的不紧不慢,还时不时跟那些人搭个话、对个眼…这让阿云更加郁闷了。
“主人,我要不先回去?”
谢辞一把把他捉了回来,道:“回去做什么?”
阿云瑟瑟的偷瞥了一圈周围的人,委屈巴巴的道:“主人…人好多,而且…她们的眼神好像要吃了我们,这些神官太可怕了吧!”
谢辞一听这话,疑道:“不会吧…”随即仔仔细细的看了一圈周围,阿云口中那些吃人的目光,源自于大部分含羞带怯的女神官和小部分冒酸水的男神官。
中秋宴得正装出席的,最好你在人间的神像穿成什么样子,赴宴当天你就穿成什么样子。
谢辞此时一身银织流光白色华服,袍角象征着生机的青藤纹栩栩如生,正在往上渐渐攀升着。他鬓发端正的束着,头戴青莲冠,手执一把杨柳枝,枝叶间金光流转,行走时步步生辉。
谢辞这八百年除了还没飞升的时候随着师父来过几回之外,飞升之后这还是第一次参加中秋宴。人靠衣装,谢辞这精雕细琢般的好皮囊本就够包揽芳心,再经过这么一本正经的捯饬,特别是还扫了扫淡淡的妆面,简直是俊美的让人移不开视线。
上天庭这个遍地人杰的地方,好看的人自然是不少的。但像谢辞这样好看又有地位势力的人就不多了,偏生他生了一双含情眼,即使面无表情的看着一个人也像含情脉脉的,平白惹了不少桃花,这也实在非他本意。
阿云性子有些内向,再加上从小一直跟着谢辞待在深山老林,没怎么见过世面。这一到仙京又被这么多人赤裸裸的注视着,所以才生出了逃跑的心思。
谢辞又走了几步,看着身后可怜兮兮的狗子,还是决定让他化成原型,自己抱着他走。这样一来,原来的仙气飘飘风流倜傥就变得非常滑稽了。
谢怜远远的只见前头一个原本衣袂飘飘仙风道骨的神官怀里窝着一直半人高的大黄狗,那大黄狗看不清正脸,此时正一门心思往那神官怀里钻。那狗的脖子上缠着一圈杨柳枝,像是个项圈一样的套着它,枝叶也被他晃得一颤一颤的。而那位神官抱着它走的极慢,三步一叹气,五步一停脚的,看着谢怜忍俊不禁。
谢怜很快就赶上了他,见他怀里毛绒绒的大狗,忍不住上手摸了摸,笑道:“大人,你这是…”
谢辞一见是他,立刻放下狗子,抹了抹额角间不存在的汗,冲他微微拱了拱手:“殿下你来了。”
阿云一见是他,明显十分兴奋,立刻从谢辞怀里蹦了下来,化成人形。他冲谢怜行了个大礼,中气十足的道:“表舅好!”
“!!!”
谢怜愕然,立刻扭头看向谢辞,不确定的问:“他刚刚叫我什么?”
谢辞没想到,这孩子居然把自己私底下给他介绍谢怜时的称呼给说了出来。谢辞立刻把阿云推到谢怜面前,尬笑道:“哈哈哈哈,没错,这是我的好大儿,你干侄儿!哈哈哈哈…”
阿云:我什么时候成了你的好大儿???
谢怜:……
谢怜含蓄的微微一笑,拍了拍阿云的肩膀,算是认下了这个干侄儿。
“阿云是吧。我有些印象,这孩子好像比上回更开朗了?”
谢辞尬笑着:“主要是一回生,二回熟,还是表舅…啊不,表哥您个人魅力太大。”
这时,一道极其不和谐的声音突兀的从另一头传来。
“你叫他什么?表哥?!!”
来人很不讨阿云待见,他一听到这个声音立刻化成原型,龇牙咧嘴的冲着来人,似乎只要谢辞一声令下,下一刻就要扑上去咬他一口。
“阿云,回来。”
慕情白了它一眼,似乎很是不屑跟一条狗计较。
眼见他沉着脸走了过来,谢辞心里那叫个后悔啊!自己怎么一激动就把表哥叫出来了呢?!这下被他听去了,万一被他识破真实身份,他该怎么办?
“你居然叫他表哥!”
谢怜见到来人是慕情,又看向一脸懊恼的谢辞,心念一转便默默挡在谢辞前边,对慕情道:“你也在,真是好巧啊”
慕情见他这一动作,明显是在维护谢辞,于是眉头一皱,脸色越来越难看,语气也不太好“太子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谢怜平静的说:“没什么,宴会快开始了,你不进去吗?”
慕情抱臂盯了谢怜一会,又看了一眼缩在谢怜身后的谢辞,阴测测地道:“看来…太子殿下是早就知道郡主的事儿了?”
谢怜以为他猜到了谢辞的身份,因此仔细想了想,认真的答他:“不算太早。”
慕情整个脸顿时就拉了下来,手臂上青筋暴起,浑身戾气,半天没有说话。周围顿时冷了下来,安静的出奇。谢辞半天没听到动静,悄悄的从谢怜探出一个头,就被慕情一下子用手指了过去。
!!!
慕情阴森森的道:“我这几天没去医圣山堵你,你小子居然还敢主动来仙京,真是胆子不小。”
被他顺道指了的谢怜一愣,觉得这个语气不像是谢怜想象中慕情会对自己表妹说的话。
“等一下,等一下!这里边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大家都是朋友,有话好好说…”
慕情一下子把矛头转向谢怜,怒道:“好好说?行,那太子殿下倒是好好跟我说说,郡主跟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
谢怜一听这话,一脸莫名其妙的看了看身后的谢辞,又看了眼怒气冲冲的慕情,觉得似乎哪里出了什么问题。
谢辞从谢怜身后绕了出来,道:“玄真将军上回损毁我山石的事,似乎还没赔偿吧。如今将军在仙京又公然拦我去路,是何道理?”
慕情冷哼一声,说道:“打坏的东西我自然会赔偿,倒是神医大人和太子殿下走的很近嘛,连表哥都叫上了,我怎么不知道太子殿下还有你这一门亲戚。”
谢辞毫不留情的怼道:“你不知道的事多着呢。”
谢怜也琢磨出这个话有些不太对劲,却碍于自己答应了谢辞要帮他保守秘密不能主动跟慕情解释,可也不能这么眼睁睁看着慕情越猜越离谱啊。
周围的神官也暗戳戳的围了过来,有意无意的在周围来回晃着。正在这时,另一个人从谢辞身后的方向走了过来,解了这不可言说的局面。那人缓缓说道:“几位,快开宴了,有什么话一会儿散席了再说吧。”
来人是一个黑衣文官,眉目端郎,落落大方,说起话来不急不慢,神情中一片镇定自若,正是男相的灵文。
“灵文!”
谢怜也看了过去,他还是第一次看到灵文的男相呢,倒是十分新奇呢。
谢辞高兴的喊了他一声,觉得灵文在他心中的形象又高大了不少,慕情重重的哼了一声,绕过他们先走一步了。
……
“灵文,你怎么来了?”
他们边走边聊,灵文微微一笑,道:“我在里边听说你遇上了玄真,似乎还有些小麻烦,就出来了。”
“还得是我灵文姐姐啊,在下真是感激不尽,此等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唯有以身……”
男相的灵文脚下一顿,笑容不减,转身打断了谢辞,道:“这位仁兄我瞧着面生,请问你哪位?”
“……”装不认识他可还行?
仙京的中秋宴作为一众神官玩乐的好地方,宴席设在露天月前,琼香缭绕,瑞气祥云,花如吹雪,可一面行宴酣之乐,一面赏月观夜。那圆月皎皎洁白,仿佛一张立在不远处的巨大玉幕,好像多走几步就能追上它,实是人间无法见到的美景。
谢辞和谢怜一到,十分引人注目。这俩人走在一起,怎么瞧怎么觉得魔幻。一个破烂仙人和有钱有势的谢辞居然关系不错,这个消息简直可以够那些神官讨论好几年了。
宴席之首坐的是君吾,但余下的座位怎么做可就有讲究了。谢辞第一次来参加这种宴会,但想来他的位次也不会太靠后,毕竟他地位摆在那,两万四千观也不是谁都能有的。
“阿辞,你的位置设在了那边。至于太子殿下…帝君吩咐了,您随便坐就好。”说罢便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灵文所指的地方是离帝君很近的几个空座,是不少人挤破头都要争的地方。谢辞虽并不是很想去那么扎眼的地方,但毕竟人家都把席位给你设好了,也不好不去。
他看了一眼谢怜,谢怜冲他笑着说道:“去吧,我在这附近随便找个地方坐。”
谢辞只好甩了甩柳枝,顶着压力往前走去,一路收获了不少目光和问候,女相的风师还冲他抛了个媚眼,让谢辞差点脚下一滑。当然,也少不了慕情的白眼。
谢辞端端正正的冲上头的帝君行了一礼,正在托腮不语的帝君对他点了点头,脸上笑容完美的令人发指。这一片还有不少空位,谢辞行完礼后就隔着几个座位坐到了离君吾稍远一点的地方,想来被他占了位置的仁兄一定不会介意离帝君更近一些。
下方的众神官都热热闹闹的唠着,谢怜也被风师叫去身边坐着,只有谢辞周围一个人都没有。阿云不习惯这里的众人瞩目,老早就被谢辞遣到谢怜和风师那块蹭吃蹭喝去了,到让他落了个清闲。他正低头发呆,却敏锐的捕捉到一个视线。
谢辞一下子转了过去,看见君吾似笑非笑的托腮看着他,目光琢磨不透。
谢辞顿时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若无其事的转过头去,可是君吾的视线并未移开,而是更有压迫性的看了过来,谢辞莫名觉得自己的手有些颤抖,冷汗直流。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谢辞实在顶不住了,开口问道:“帝君为何一直盯着我,可是有事?”
君吾坐在宝座上,慢悠悠的换了一只手托腮,道:“没什么,无聊而已。”
我看你也是挺无聊的!
谢辞皮笑肉不笑的笑了笑,刚要转过头去,就见他冲他招手,指着离他最近的一个位置,意思明显是让谢辞过去坐着。
谢辞眨了眨眼,试图蒙混过关。但君吾依旧托腮直直盯着他,不为所动。谢辞只觉生无可恋,僵着身子走了过去。
君吾法力远在他之上,他的变身术法在君吾那里根本藏不过半个时辰就会露馅。到时君吾毫不费力的就能看破他的真身是女非男,那场面真是太尴尬了。
但他最怕的不是被看破真身,而是君吾这个人。那是一种从灵魂深处生出的惧意,不是对帝君应有的敬畏,只是畏惧,纯粹的畏惧。甚至一想起这这个人,谢辞条件反射般就生起一种噬心蚀骨的痛意,痛的十分真实,就像…就像几百年前摔下悬崖粉身碎骨又被鄙奴分食的感觉一样!
说来奇怪,他做人时的记忆里并没有帝君这一号人物,他坠崖的时候也并不认识帝君。谢辞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初入仙京第一眼见到帝君的时候开始,明明应该让他很崇敬的帝君,为什么会给他这样一种危险感。
在谢辞胡思乱想之际,脚下已经挪到了那座位旁。
“坐”
谢辞扯了个破碎的微笑,战战兢兢的摸着凳子坐了下来。
“医神既然好不容易来了一回,一会儿可要玩的尽兴才好。”
谢辞点头如捣蒜,假笑的脸都快要僵了。没过一会儿,谢辞身边陆陆续续坐满了人,君吾这回并没有直勾勾盯着他一个人看,而是百无聊赖的东瞅瞅西悄悄。
整个宴席上,似乎只有他们两个没有说话的人。
谢辞见君吾没有注意他,稍稍松了一口气,这才认真的打量宴会的布景。他的眼前是一座华丽的小楼阁,四面都以红幕帘子遮掩。
他有些好奇,那红帘后头是个什么模样,他正想伸头看看转移一下注意力。谁知,这刚一探出头,天外立刻传来几声闷雷,吓的谢辞一屁股坐了回去。紧接着,一只白皙而修长有力的手指向他递来了一杯酒。
谢辞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是击鼓传花的游戏开始了,便低着头努力稳了双手接过,胡乱的传给身边的一位不认识的仁兄。
妈的!吓老子一跳!
他之前听闻过击鼓传花这个游戏,规则就是,当雷声停止的时候,酒杯在谁的手里,就要演一出有关这位神官民间流传的戏本子。
接下来雷声阵阵,宴席上众位神官开始又笑又叫地传起了那杯酒,都道:“别给我!别给我!”“往他那边递!”…总之一片嘈杂。
谢辞传完了之后一身轻松,以后几轮只需要静静看戏便好。他的熟人坐的离他远,递不过来,除了君吾,附近没有哪个不长眼的家伙敢递他酒杯。但同样,也没有哪个不长眼的家伙敢给君吾递酒杯。
很快,第一轮便结束了。那酒杯众望所归地停在了裴茗手里,看样子裴茗已经习惯了,在轰然叫好声中把那酒一饮而尽,众神官拍手起哄道:“起!起!”
欢声中,那华丽的楼阁,缓缓拉起了四面的帘子。只见台上站着一个高大的将军,昂首阔步,好生威风。他似乎根本没看见底下这些神官,也没看见楼阁外奇异的天外美景,走了几步,开始唱词,激越高昂。
谢辞一听那唱词,就觉得此戏不简单,眉头一挑,嘴角不觉上扬,紧绷的一颗心松了松。谢辞抱着看好戏的心情,自己给自己倒了杯酒,喝的津津有味。
不多时,台上又来了一个黑衣的小姐,声如黄莺,二人对着唱了一阵,词曲都颇为挑逗大胆。
这时,台上的“裴将军”道:“杰卿——”
“噗…咳咳咳!”
吃错瓜了!
“医神没事儿吧。”
谢辞被呛的脸色微红,连连冲帝君摆了摆手。好家伙,刚才他一激动,差点没把酒喷到离他这侧最近的君吾脸上。幸好悬崖勒马,没有做出那等作死的举动,却被呛了一大口。
故事的主人公灵文却比谢辞淡定多了,他以布巾拭了拭唇角,淡然道:“不用想了。编的。”
众人也只当看了乐呵,谢辞也用帕子擦了擦嘴,万万不敢喝酒了,只好随手拿着糕点吃。
可能是今天谢辞出门没看黄历,倒霉的事频频发生。下一轮的受害者是水师无渡,那帘子再次徐徐升起,还没升到最上面,里面就传来两声长呼:
“娘子——”
“郎君——”
含情脉脉,一波三折,宛转缠绵。这个开场把谢辞惊悚的一口糕点糊在了嗓子里,上不去下不来的,噎人的很。
还没等他自己倒酒,上头的君吾好像早有预料一般递了他一杯酒。
“……”
不知道是不是谢辞的错觉,整个宴席都静了几秒。托他的福,谢辞一下子就把嗓子里那个久咽不下的糕点吞了下去。
这是?
脑子一片空白的他,打从心眼里认为君吾这杯酒不可能是递给自己喝的。因此他手忙脚乱的自己斟了一杯酒,特别脑残的碰了上去。
“叮”的一声,玉杯相碰,清脆非常。
君吾拿杯子的手也微不可查的一颤,笑的恰到好处的嘴角也有那么一瞬抽了一下。
谢辞听到这声响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蠢事,他脑子飞快的转着,当即就扬起灿烂的笑容冲着君吾热切的问候:“祝您中秋快乐!”说罢,不给对方反应机会,一饮而尽。
君吾看着谢辞顿了几秒,在谢辞忐忑不安的注视下,轻笑了一声,饮尽了杯中酒。
“同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