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思

　　相思峰位于方外谷正西方向，是环谷山脉中最高的一座山。从谷向西，快步走小半个时辰便可到其山脚。相思峰有五绝，春山花夏草药秋红叶冬落雪，再加上它“相思”名号，就凑成了五景。古时相思峰山势陡峭，多峭壁悬崖，因而长久以来未有什么人攀爬。后来鬼神医为了采药方便，雇人凿了些石阶，上山的人便也逐渐多起来。

　　左卿辞心里，这里还有第六景，即山映斜阳，西霞照晚。因他房间窗户向西，每至傍晚，落日会恰好与相思峰打个照面。橙红的光圈时常被山坡挡住一半，剩下的便恣意挥洒。

　　以前他常常在这时看医书，光铺在脸上，不凉不热，倒是舒服得很。有时他走了神，橘红耀在书本上，像是云落张扬的笑意。

　　这次昏睡，也是夕阳唤醒的。

　　他睁开眼，看床铺上尽是残光，便知道是傍晚时分。他拍了拍头痛欲裂的脑袋，努力让自己思绪恢复。一侧脸，看见鬼神医正坐在床榻边。

　　“师父……”他张了张口，“我睡了多久？”

　　“两天。”

　　左卿辞面露苦笑，问：“师父让我昏睡，怕是与云落有关？”

　　鬼神医怆然看着他，良久才答：“什么都瞒不过你。”

　　“云落呢？”郎中面露焦虑，也不管脑袋眩晕，挣扎起身准备穿鞋。

　　“她是妖医的外孙。”

　　左卿辞大惊，一时不敢信这番话。

　　鬼神医见他如此，解释道：“云落取血苓时曾被一毒蛇咬伤，那蛇是妖医用自己的血养大的。如遇到妖医至亲之人，蛇是不会吐毒的。”

　　“也就是说，云落不是孤儿，她有父母，而他母亲是妖医的女儿！”左卿辞知云落有了亲人，一时间有些欣喜，忙问：“那她父母是不是也在妖医那里？”

　　鬼神医闭上眼，与他仔细诉说了三十年前的血教惊变。

　　三十年前。

　　“左珩，你想做什么？”黄之见左珩拿剑指着自己的儿子，意欲上前阻止。左珩未多言语，一转身将剑横在黄胤脖子上，抓住他后背退了几步。

　　因黄胤被封死出声的穴道，只能张嘴做出救命的口型。黄之看着他眼中的恐惧与泪水，脑子里友情亲情的冲撞害得他脑子嗡嗡直响。

　　“我会管教他走上正道，求你不要伤他性命，他知道错了。”黄之眼眶酸痛，他从未如此低声下气面对自己的义弟。

　　左珩于心不忍，但又不敢妄自把黄胤交给黄之，便安抚道：“黄兄，我们此一行是为了肃清血教，匡扶正义，我非组织者，并不能擅自做主把黄侄儿给你。”

　　“血教如今被你们杀的还剩几人？”黄之声音渐哑：“我的妻子女儿都被你们逼下悬崖，这是我最后的亲人了，他是你的侄儿啊，还不够你救他一命吗？”

　　“大义面前，至亲可杀。”左珩鼻子一酸，“这是你以前教我的。”

　　“左珩！”黄之流泪道：“你现在这样，还以为能像以前一样吗？”

　　左珩再不与他纠缠，拉着黄胤快速退到门外，血教残余已清除得差不多，众多兄弟便围了过来，左珩把黄胤交给他们，立刻走到黄之跟前。

　　“黄兄，走吧。”左珩用力拉住黄之衣袖，想把他拉走。左珩知道，片刻之后，黄胤就会身首异处。

　　“我与你，再不是兄弟……”黄之狂笑起来，眼泪如决堤之江水，他哽咽道：“不管做人做鬼，我迟早会让你们偿命。”

　　说罢，他抽出腰中短刀插入自己腹部，顿时血如泉涌，难以止住。

　　左珩阻挡不及，待反应过来，黄之已经拔出血刀。

　　“黄兄……”左珩扶住黄之，慌忙点住几个止血的穴位，可惜他身上并没有药物，如此行动不过是徒劳无功白添苦痛。“我带你回去……”

　　“左珩……”黄之闭上眼，一脸厌倦，“我说过，是人是鬼，都要你们偿命……要你们偿命……”

　　话说半刻，黄之拿刀的手渐渐松开，左珩轻拍他，却再无反应。左珩哆哆嗦嗦摸了摸他的脉搏——停了。

　　“黄兄！！”左珩抱着黄之，坐地哭了很久。红日渐落，漫天的红已分辨不出是血映红还是落日染红。如此灾难，不论是朝堂还是江湖，每分每秒都会出现。经此一役，左珩突然明白，所有的杀生取义，并非书纸上写的那般轻巧。圣人之所以为圣，必然先经历身心俱灭的悲痛。

　　“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左珩苦笑一声：“为圣人一日，倒不如黄兄笑颜片刻。”

　　“那妖医妻儿皆去，云落又怎会是他的外孙？”左卿辞疑惑。

　　“他妻子女儿虽被逼落悬崖……但女儿因跟随黄之从小习武，摔落之时得以幸存。她将母亲埋了后流浪江湖，十几年后生下云落……”

　　“那她可还在世？”

　　鬼神医摇头：“我也是近几年才听闻她的消息，去寻后才知道她生云落不久后就自尽了。”他叹口气，叙说：“云落是她被贼人强迫生的孩子，她诞下云落，因心觉肮脏，便丢弃了……后来被苏大侠收养。”

　　云落……”左卿辞听云落身世如此，心中悲痛难当，“她在哪？师父，他现在在哪？”

　　“黄之……”鬼神医握住左卿辞的手，“她……被黄之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