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将至，宫里愈加热闹，各宫主子时常凑在一处吃茶闲聊，消磨时光，倒是应了过年过节的喜庆。
翊坤宫里，如懿端坐在主位上，厚厚的冬装遮了她隆起的小腹，众人只见她气色红润，一点儿也不像一个多月前传的那样，说皇后害喜严重，以致面色极差，这才引得皇上不往翊坤宫来。
众人各有心思，如懿不甚在意，只叮嘱各宫好好准备年节，说穿了也就是让阖宫安分些，莫要在这喜庆的日子里做些不应景的事，平白给自个儿寻不痛快。
众人诺诺称是，如懿坐的有些累，便挥手散了她们，只留了海兰意欢及绿筠婉茵一起闲话。
彼时五个人围在一处，意欢正拿着小夹子翻转炭盆儿边上的栗子，栗子煲的裂了口儿，飘着烤熟后的甜香气，引得如懿直盯着意欢的手，眼巴巴的等着吃栗子。
意欢抬眼瞧瞧她，不由得一笑，“怕是容珮亏待了姐姐，这才引得姐姐盯着这栗子不放。”
一侧立着的容珮一愣，瞧瞧意欢又瞧瞧如懿，“奴婢冤枉。”
属实是娘娘近来口腹之欲太重，江太医说不能让娘娘放开了吃，不然怕是会和愉妃娘娘一样，胎儿过重，以致生的时候难产遭罪。
如懿依旧直盯着意欢手下的栗子，轻声开口，竟是含了些诉苦的意味，“容珮近来确实管我管的紧。”
这话听着有些可怜，意欢连忙拿着簸箩将煲好的栗子收起来，递到她手边，如懿喜滋滋的自个儿剥栗子，可刚煲熟的栗子自然烫的紧，她摸摸栗子又捏捏耳垂，总也剥不开，急得直蹙眉。
她太过专注，海兰几个不由得偷偷抿嘴笑，容珮看不过她那着急样子，上前拿过来自个儿给她剥好，又拿小碟装了递到她手边，她这才眉开眼笑，专心的捏着栗子吃。
海兰见她馋嘴的样子不由得想起自个儿当时怀永琪的时候，一时不免担忧她中了她人的计，“姐姐可叫江与彬看过了？你如今这般倒像我怀永琪的时候，还是当心些的好。”
如懿笑着宽她心，“江与彬仔细瞧过了，一切都好，且容珮管着我，不会有事的。”
海兰点了点头，知她自己上心便放心许多，见她嘴巴不停动，又觉着好笑，直觉她这次有喜就像变了一个人似得。
也不知是不是皇上惯的，姐姐近来确实是比原先娇气了些，好似一朝做回了重华宫里娇艳明媚的侧福晋，浑身透着股俏生生软糯糯的气息，全然不似在宫中十数年，已然经了风浪的皇后。
到底是浓情蜜意能养人，但愿这顺遂日子地久天长，莫要被人破了才好。
冬日里，日月轮换极快，转眼便至十二月底。
除夕夜，弘历照常在乾清宫摆宴，众人聚在一处，颇有阖家团圆的热闹之感，只是这家宴年复一年的不曾换过花样儿，如此坐了没多久，他便觉着十分无趣，还不如领着她回养心殿，两个人凑在一处坐着来的有意思。
可下头坐着的人正微侧着身子，看歌舞看得起劲，愣是半天都没转过头来看他一眼。
弘历抿了口酒，暗暗腹诽她心大的很，装天装地，反正就是不装跟他沾边的事儿。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吉祥话说了一箩筐，弘历终是坐不下去，且太后上了年纪，坐的累便早早走了，如此他挥手散了这宴席倒也无妨。
他低头去瞧下侧的人，见她眼睛缓慢眨着，大约是有些困了，如此便起身说了两句场面话，听众人应了，便下去挽上她的手，径直回了养心殿。
养心殿里，他揽着她躺在宽大温软的卧榻上，如懿有些昏昏欲睡，弘历抚着她已然五月有余的腰身，砸了砸嘴，“啧，你近来倒是胖了许多。”
如懿眼睛猛的睁开，“嗯？”
她秀气的眉毛蹙着，直盯着他，弘历捏了捏她腰侧的肉，十分坦诚的模样，“你瞧，你身上何时长过这么多肉？”
如懿眉头拧的更紧，直接拍开他的手，“皇上惯会嫌弃人，既如此，不去各位娇花似的妹妹宫里，非要拉着臣妾来养心殿做什么？”
她如今是一丝一毫也不怕他，弘历没法子，只能温声哄着，见她板着脸耍脾气，也只能不痛不痒的嗔她一句，“真是越来越说不得了。”
如懿闭着眼睛睡觉，理也不理。
弘历似是无奈的一叹，而后又悄悄的抿着唇笑。
这样阖家团圆的日子，他自然只想与她在一处，想原先那三十余年，他年年除夕都自己一个人躺在养心殿，倒也不是没去过别的宫里，只是不论到哪他都觉着孤寂，闭上眼就满是他们凑在一块儿守岁的样子，那时候永璂和璟兕都还未长大，也没有永璟，他们也这样躺在一起，说着岁岁安康的吉祥话。
这大约是太久之前的事，如今想起来都似是蒙了一层薄纱，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甚至一度让他恍惚，他们是否真的共度过这样温柔的时光，在深深宫廷的长夜里，他们真的彼此依偎，说着生生不弃。
不过这恍然如梦的事情如今看来倒也不大重要了，总归她已然安稳的躺在他怀里，永璂会好生生长大，璟兕也会在不久的将来平安出生，一切都顺他的心意，虽中间经了不少波折，可这结果是顺遂的，他便顾不上曾受得种种疲累与心酸。
他探头过去吻在她唇畔，许是孕期容易困顿，她已然陷入睡梦里，并未察觉他温柔的吻，也不曾看见他眼底细碎的温柔与欢喜。
他声音轻轻，只想讲给她一人听，“新岁安康。”
平安喜乐，福绥绵长。
年初一，阖宫上下照例去给太后请安，如懿挺着肚子与他一同跪下，弘历仔细扶着她，末了又揽了她的腰搀着她起来，太后打眼瞧着，不由得挑眉笑道:“皇帝皇后恩爱有加，哀家瞧着真是高兴。”
如懿偏头瞧瞧他，见他眼底漾着笑便也不自觉的露了笑意。
可太后嘴里说着高兴，这后头说的话转来转去便又转到了皇帝雨露均沾才能六宫祥和的意思上，如懿默声听着，太后才说完开枝散叶多子多福，她便温声应下，而后又悄悄望他一眼，那要他离远些的意思简直是不言而喻。
弘历抿着嘴，太后的话听的他耳朵起茧子，也不知她怎么每次都能耐心的应下，而后回头便跟得了令箭似得要他离远些。
啧，真真烦人。
大约是要应他的景，是以年初一自慈宁宫出来后，如懿又开始躲着弘历，更过分的是她恪尽职责，愣是真的要他去各宫走一走，且不论这话里有几分情真，单从这话是自她嘴里说出来的，便叫他气的七窍生烟，直接转身回了养心殿，六七日也未再踏进翊坤宫半步。
如懿却不怎么在意，只好生在宫里用膳养胎，照顾永璂，闲了便寻海兰她们聊聊家常，也时不时的瞧着有些穿不下的衣裳生些忧愁，暗自告诫自个儿确实是得管住嘴了。
千秋节的时候，因着她有孕不便，这大的礼仪场面便被他免了去，只自己往翊坤宫来，想着两个人分享这生辰大喜。虽然依旧对她之前雨露均沾的言辞耿耿于怀，可他到底是精心备了礼物，也赶着晚膳前批完山堆般的折子，搁下笔便直奔翊坤宫。
彼时如懿正歪在榻上发呆，直到他坐在她身侧才堪堪醒过神来，见着他便是一愣，弘历捏捏她的手，“想什么呢？”
如懿露了笑，缓缓摇头，“没什么，皇上怎么过来了？”
弘历别过脸，凉凉道:“自然是记着今儿个有人生辰大喜，朕才不会跟某些个人一样没良心呢。”
如懿恍然想起今儿个什么日子，原是她顾着发呆一时忘了，如今见他这模样，便知他是过来给她过生辰的，她笑着凑上去靠在他肩膀上，“是是是，是臣妾没良心，偏要叫皇上去别宫里走一走，真是难为皇上这般大度，还肯记着臣妾生辰了。”
她这样哄着他当真不常见，弘历嘴角忍不住往上翘，却又想起自个儿九五之尊，可不能就这么让她糊弄过去，这样没诚意的道歉，他可不能接受。
是以他依旧板着一张脸，颇有种得寸进尺的意思，如懿悄悄翻了一个白眼，没心思哄着他，便也不再开口说话。
两人一同用晚膳，弘历叫李玉拿来了早就备下的礼物，又亲自打开来，如懿瞧了一眼，挑眉道:“珠镯上缠的多是连理枝，亦或是莲花，可皇上偏要缠个玫瑰出来，当真是会难为内务府。”
弘历不以为意，他拿出那赤金缠丝珠镯来，又执起她的手给她仔细戴上，“朕亲自画的图，他们自然要给朕缠出来，不然养他们做什么？”
他大有显摆的意思，如懿撇撇嘴，他可真是不一样，难为人都难为的理直气壮。
如懿转了转手腕，上头的金丝在亮堂堂的屋里反着光，一看就是好物件，她抬眼瞧他抿着唇不说话，略微一想便明白他是什么心思。
她无奈笑着，主动扣上他温热的手，凑上去温温软软的道谢:“多谢皇上这么记挂臣妾，还备了这么好看的镯子。”
弘历心头一软，却依旧惦记着自个儿好不容易端起来的架子，偏过头不瞧她，还非得哼一声才肯罢休。
如懿觉着有些累人。
她有些恹恹，晚膳用的也少，弘历眼尖的发觉她有些不对劲，一边劝着她多吃些，一边惦记着回头问问容珮，她这又是怎么了。
可容珮到底没派上用场。夜里，弘历任她找了一堆说辞，也没踏出翊坤宫一步，心满意足的抱着她睡，可半夜的时候竟是冷不丁的被怀里的人用力推开，他猛然睁眼，就见她已然坐起来，瘦弱的肩膀颤个不停。
他呼吸一滞，连忙起身把人揽进怀里，如懿额上布满细密的汗珠，摸上去只觉凉津津的，她靠在他怀里喘着粗气，弘历抚着她的脊背，“没事了，没事了。”
他掌心的温热渐渐传到她泛着寒意的肌肤上，如懿缓了口气，满心的惊恐被他悄悄抚平。
她微闭着眼，轻轻开口，“我梦见，璟兕被富贵儿吓得心疾发作，有人拦着我不让我去瞧她，我眼睁睁看着她断了气……”
弘历一顿，像有一根刺直扎入心里，末根而入，虽不至死可动一动都觉着疼。
他缓了口气，拍着她的肩膀哄她，“你乖，璟兕会好好长大，不会再有原先那样的事了。”
“你放心，我会护好你们。”
如懿未接话，良久才叹出一口气，疲累的像是刚翻过了一座山，只能靠着他歇息。
弘历摸着她柔软的发，觉着心酸，“怎么想起这样的事了？”
如懿笑笑，往他颈窝凑了凑，“大约是她快要降生，我便担心她的身子，担心她遭那样的罪，也或许是卫嬿婉近来太安分了，安分的有些反常。”
弘历一叹，原是他没事先同她交代的过错。
“我已然敲打卫嬿婉，她不敢惹什么事。”
如懿一愣，不由得直起身子瞧他。
弘历将她散落的发别至耳后，细细同她讲起年初一他亲自去永寿宫敲打卫嬿婉的事，大概就是永瑆需要温婉贤淑的额娘，若是同他的亲生额娘没什么分别，那自然是辜负了他与太后的心意，那这永寿宫便显得十分多余。
卫嬿婉喏喏应是，又指天发誓定会好好教导永瑆，可卫嬿婉发誓张口就来，弘历面上凉薄了些，语气淡淡的给卫嬿婉留了两个贴身宫女，说的是方便照顾他们母子起居，可瞧他那无半点温情的意思，便知他这是明晃晃的监视。
可卫嬿婉只能忍下幽怨，咬牙堆出个兴高采烈的笑，喜滋滋的应了，如此，她在外头担着受宠的名头，内里却要时时受他的监视，一丝一毫都动弹不得。
他缓缓说完，如懿直盯着他，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
想的这样周全，与原先的他可真是大相径庭。
弘历瞧她直勾勾的目光，有些讪讪，他伸手摸着她圆润的肚子，轻叹道:“我知你忌惮卫嬿婉，我自然也容不下她，可皇额娘如今偏着她，她又养着永瑆，我便不能随随便便的赐死她，也怪我以前疏忽，还不如原先的时候就结果了她，省下许多的麻烦。”
他顿了顿，又把娇小的人揽进怀里，“你放心，我会好好提防她，不会让她有兴风作浪的机会，你只要放宽心，等着璟兕降生就好。”
“璟兕会平安，会好好长大，承欢膝下。”
他握着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如懿摸着他的心，听他沉稳有力地心跳，悄然放下自己无声的不安。
她缩回自己的手，而后环上他的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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