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驾行至山海关的时候，如懿猝不及防的病倒了。
弘历忧心的紧，当即征用了当地知府的宅子做居所，车驾随从也都停在当地，只紧着给皇后看病。
卧房里，如懿安稳躺在榻上，皓白腕子上搭了一方浅色手帕，正由江与彬细细号脉，弘历在榻边负手而立，却是不停转着手上的扳指，想要散散心中不安。
如懿瞧他剑眉紧蹙，微微叹了口气，原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她近些日子总觉着胸闷气短，今日在车上给他研磨时便有些提不起精神，喘不匀气，弘历见了立马叫停了车队，硬是在一个时辰内腾出一所宅子，摁着她让江与彬看病。
彼时江与彬正跪着诊脉，弘历见他半晌没答话，逐渐没了耐心，“皇后到底如何？怎么这么久还没诊出来？”
江与彬低着头回禀，“娘娘近些日子忧思过度，这才觉着胸闷气短，微臣给娘娘开些安神药，再配些补气益血的补药，方可无碍，”他又转头叮嘱如懿，“只是娘娘切记放宽心，这样才能保凤体无虞。”
如懿点点头，“本宫明白，有劳你了。”
江与彬道一句分内之事，而后便退下去紧着给如懿开方熬药。
弘历矮身坐在榻上，抓着她的手，眉眼间具是关切，“怎么样？可还觉着不舒坦？”
如懿摇了摇头，“本就没什么大事，皇上硬要兴师动众。”
“怎么就不是大事？”弘历蹙眉，“你原先就拖着……”
话未说完，弘历便戛然而止，他偏头错过如懿的眼，心中惴惴，方才差点儿就将她前世拖着不肯禀报，硬是将咳嗽拖成肺痨的事给说了出来，幸好他及时回神，这才没将窗户纸捅破。
如懿觉着有些莫名，“臣妾原先也没拖出什么毛病来，皇上怕是想到别人身上了。”
他气不打一处来，“怎么没有？小时候你非要冒风去河边钓鱼，后来瞒着不说，风寒差些入了肺里，如今你倒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如懿转着眼睛躲开他的审视，“陈年旧事，臣妾记不得了，左不过现在也没什么事。”
弘历愤愤哼一声，“嘴硬。”
卧房里一时安静的紧，弘历瞧她偏头躺着，便抓着她的手按摩起来，嘴里还不停数落着，“小时候也不见你这么重的心思，年纪越大却是越想不开，明明是出来散心，你竟生了忧思过重的病。”他捏着她手，“你倒是说说，你忧的什么思？”
如懿觉着他近些日子是愈发的吵，闭了闭眼硬压下那股子不耐，可说出口的话却是忍不住带刺，“臣妾心思重也是因着身边的人与事，自然不会是平白生的忧思。”
弘历听着这话，转头瞧了一圈，这屋里也就他们两人，不是因为她自己就只能是因为他。
他转头冲着她略一瞪眼，“你这是挤兑朕呢？”
如懿没什么耐心，“臣妾不敢，您是皇上，说什么都对……”她略微一顿，想起这话原先是在养心殿同他吵架时说的，如今再提起来，既觉着窝心，又显得十分不合时宜，她叹了口气，缓了语气，“是臣妾自个儿心思重，非要寻不痛快罢了。”
弘历没接话，她头一句话听着是如此耳熟，细想想才想起来是那次在养心殿茂倩与豫妃告发之后，她同他吵架时说的话。
这般戳心的话，他向来记得清楚。
似乎她也是重生一世的念头在脑子里变得愈发清晰，弘历微不可闻的吐出口气，压下心中翻滚而上的思绪，稳了稳才道:“不管这忧思是因为什么，如今江与彬说你要放宽心，那你便不能再多思多想。”
他捏着她软软的手指头，顿了顿，终是俯身到她耳边，伴着心颤小声说给她听，“如懿，咱们要长长久久，你不能丢下我一个人。”
所谓人间孤独，不过相思苦。
可如懿到底是没接话。
——
一连养了两三天，如懿脸色见好，适逢天朗气清，秋高气爽，所以今日用过早膳，如懿便想着出去转转。容珮一边扶着她往门外去，一边温声寻问:“娘娘不等等皇上？今日皇上说是有政事，晨起早早走了，这个时辰大概是要回来了。”
如懿摆摆手，显得有些急不可耐，“若是等他回来，这个门我便跨不出去了。”
所以趁着他不在的工夫，能走一时是一时。
可偏生赶巧，如懿迈出房门没两步，弘历便迎面过来。他穿着一身墨绿常服，衣摆在秋风里来回翻飞，倒给这秋日添了些生气。
如懿顿住脚步，花盆底悄悄在地上磨蹭两下，容珮瞧她方才眼中盛满的期盼瞬间湮灭，立时明白是弘历搅了她兴致。
可成婚一月，正是浓情蜜意的好时候，怎么瞧起来反倒像是生了嫌隙的长年夫妻？
娘娘这是怎么了？容珮想不通。
弘历倒未深思，他眼瞧着她原本是轻松惬意一张脸，结果在看见他时立马转成了兴致缺缺，那花盆底在青石板上硬是蹭出印子来，想来也是极其不愿同他在一处的。
可他大致明白她为何如此，所以便生不起气，也没什么疑虑，只装着看不见她的冷漠，有时甚至听不见她冷言冷语，这恩爱夫妻，他必定是要与她做下去的。
弘历快步走到她面前，如懿正想着请安，弘历一把托住她胳膊，而后顺手牵住她往旁边躲了躲的手，只当丝毫未觉，“用过早膳了？”
如懿点点头，“嗯，用过了，皇上还没用吧，臣妾叫人传膳。”
她偏头想吩咐容珮，弘历却是牵着她手向外走，且扬声吩咐道:“都别跟着。”
如懿莫名其妙的被他牵着，花盆底踩在石板路上发出脆响，弘历放缓了脚步，牵着她慢慢闲逛，“这宅子后头有一园子，你这两日都在房里闷着，也该出来散散心。”
如懿没接话，只闷头跟他沿着脚下的石板小路往前去，小路蜿蜿蜒蜒，绕过假山树木，再往前走，眼前赫然是江南园林的好风光。
她一愣，而后眯了眯眼，“山海关能有这样的园林水景，倒真真是罕见。”
“朕也觉着罕见。”弘历拉着她往八角亭中去，“所以朕这两天便查了查这知府，倒还真查出个贪污腐败来。”
如懿不解，弘历瞧她眼中疑惑，微微一笑，“你这次病的急，宅子征用的时候，是当地百姓引着李玉来的。”
她心下了然，“所以便来了这贪污来的宅子，而非提前备下的寻常宅子。”
弘历笑笑，“今个儿这知府便要押去大理寺受审，如懿，当地百姓要谢你。”
“皇上英明神武，百姓们自是要谢皇上的。”
可弘历却摇了摇头，“如懿，我也有辨不明白的时候。”
他语气平缓，却如碗大石块坠入湖底，在她心里惊起层层波澜。
他依旧拉着她手，言辞恳切，“我想着，咱们一路走到今天，自有心意相通之处，不用事事言明也能懂彼此的心意，可人大抵是会变的，所以我盼着，咱们总能相知，莫要胡乱猜测彼此的心思。”
“你的忧思我或许想不明白，但你说，我愿意听。”
他伸手抚上她的眉眼，如懿瞧着他眼底细碎的温柔逐渐红了眼眶，旧年的相知相许依旧历历在目，可到底挡不住岁月磋磨，他们都改了心意。
有些事，不用言明，大抵也是能看出来的。
譬如后来，她清楚明白的知道，他心尖上放着的人再也不是原先年少相知的青樱，亦不是后来携手相伴的如懿。
弘历瞧她别开眼，心中长叹，心结易结不易解，他从前亲手系下的死结，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解开。
其实这话一半是说给如懿，另一半便是说给他自己。想起那几年，他日日受困于凌云彻与如懿的情谊，想不清辨不明，午夜梦回之时都是如懿同凌云彻彼此倾心，这简直是他穷极一生都解不开的噩梦，可到头来，这噩梦是他一手织成的，不仅困住了自己，也逼得如懿不得喘息。
疑心，是吞人骨血的魔。
他只盼着能与她真心相对，再不要入当日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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