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补一刀

气氛剑拔弩张，文武百官皆垂首沉默。唯有慕容毅一人跪在大殿中央，抖如筛糠。

“帝师大人真是令朕刮目相看呐，昨日你家嫡女及笄的事朕在禁中都有所听闻。真是好大的排场，公主及笄也不过如此了吧？”皇帝端坐高位，旒冕未动，然而这番阴阳怪气的话，倒也不比大发雷霆地贬斥慕容毅一顿强到哪去。“臣死罪！臣死罪！陛下息怒，容臣回禀 ，”慕容毅冷汗直流，尚未年迈的身体这会儿却如破布袋一般无力地附在地上，一阵轻风就能带走。慕容毅到底混迹官场多年，虽然害怕得四肢不受控，但头脑却依旧转得灵光，几乎一眨眼的功夫，就想好了说辞推脱。

“臣约束内眷不力，竟放任贱内广揽人脉，竟招来结党营私之嫌。臣万死莫赎，但求陛下看在臣实不知情，且臣妻许氏一介妇人，目不识丁，决不会有二心的份上，只惩罚臣和许氏，宽恕臣族中老小，臣愿万死以报陛下之恩。”慕容毅的眼泪说来就来，一个结结实实的头磕下去，任谁看都是一副忠臣被不贤妻拖累的惨状。

“慕容大人倒是推脱得一干二净，”许光言一听妹妹当庭被泼了这么大一盆脏水，登时就沉不住气了，“你既说尊夫人粗鄙浅陋，那她就算是广交好友，也应该是与各家夫人小姐们交好而已，如何能接触到外臣同僚？还是本就是慕容大人有什么筹谋，如今事发，拉一个女人出来顶嘴呢？”

“慕容大人为人磊落，儿臣愿以宗嗣身份作保，慕容大人绝无不臣之心。”

谁也没想到，第一个敢跳出来帮慕容毅说话的人会是一向低调谦卑的四皇子。

南宫宣这话一点问题也没有，慕容毅就是个文人，最多也就是拉帮结伙，给他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谋反。

“哦？臣僭越，冒死一问，四殿下身为皇子，竟不顾皇室尊严来为一臣子作保，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南宫宣脸色霎时惨败，他知道许家向来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却不曾想许光言竟敢当真跋扈至此，公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下自己的面子。

“许尚书……为何如此咄咄逼人？慕容大人是我师长，于我有教诲之恩，我深知老师品性，自然是敢担保的。”

南宫宣连自称都说了“我”，一副被许光言欺负而战战兢兢不知所措的样子，成功博得了大臣们的同情，杨御史一个眼神，御史台就开始有人出列谴责许光言以下犯上。

许光言十分不屑，虽赔了礼，却并无几分歉意。

杨御史适时出列，“微臣以为，慕容大人实在无辜。慕容大人说夫人目不识丁，实在是袒护之言。许氏夫人是许家嫡女，不可能大字不识。臣还听闻许夫人向来善妒，克扣内宅，今日许尚书如此目无尊卑，想来兄妹都是借许家的势了。”

“你！”许光言刚要发作，南宫宸信步上前，与生俱来的震慑力迫得许光言止住了话头，“陛下素是仁德之君，不听谗言，对臣下求大德不计小过，臣子家事，如不妨害国务，亦应有所闻有所不闻。慕容大人是无心之失，儿臣替老师请陛下宽宥。”

皇帝的目光在几人面上逡巡，阴晴不定，良久才沉声道:“那就看在旭王和四皇子的面子上，慕容毅罚俸一年，以儆效尤。”

慕容毅慌忙叩首，“罪臣谢陛下隆恩，谢陛下隆恩！”

早朝不欢而散，皇帝心情亦是很不愉快。白一素来最有眼力见，看皇帝翻着奏折脸色越来越不好看，赶紧悄悄命满殿的宫女太监都退出去，免得陛下看了心烦，亲自煮了茶捧给皇帝，又开始打扫大殿。

“你是最有体面的总管大监，今日怎么亲自打扫内殿，为什么不使唤你的小徒弟们了？”

“嗨呀，他们笨手笨脚的，奴才怕陛下看了心烦，再说奴才有什么体面不体面的，一切尊荣都是陛下给的，陛下舒心自然比什么都要紧。”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亮光，“老东西，你点朕。”

白一赶紧磕头，“哎呦哎呦，奴才哪懂这些呢？奴才幸蒙主恩，只略识得几个字，除了讨主子开心什么也不懂，陛下可真是拿奴才寻开心了。”

“是啊，”尊位上的帝王喃喃自语，“连你都知道，朕的心只在她身上，也只可能立与她的孩子，为什么她总是不肯相信朕的心意呢？二十年前如此，今日仍是如此。”

白一不敢接话，可皇帝显然陷入了自己的世界，兀自说着话。

“那封密信，你大约也能猜到是他放在朕桌子上的，除了他的人，也没谁有这个本事能神不知鬼不觉出入朕的御书房。他真是个合格的帝王人选，懂得制衡，也懂得引导，知道怎么令鹬蚌相争从中渔利。可是……朕总觉得他应该是被朕与他母亲呵护长大的孩子，不该有如此缜密的城府……怎么连他也感受不到朕的爱护吗？所以才越来越强，越来越独立，越来越……不需要朕的保护。”

“哪能呢？王爷那是继承了陛下的帝王威仪，天子血脉，生来尊贵，当然会与众不同。陛下呢，放宽心，早晚娘娘和王爷都会知道陛下的心思的。”

白一心中叹息，所谓九五至尊，看起来人前无限威严，无人时却也不过只是一个爱意不被信任而惶惑无助的丈夫、父亲罢了。

朝会憋了一肚子气，许光言前脚刚进府门，后脚就被下人请去祠堂。祠堂门一开，就看见许老太爷拿着藤条，劈头就是一句，“跪下！”

许光言懵住了，但骨子里对父亲的恐惧和服从令他立刻就跪倒下去，半句不敢多问。

“糊涂东西，你怎么敢？！四皇子虽不得势，但到底是皇帝血脉，你竟然敢当众驳了他的面子！你再能耐，到底也就是个臣子，是帝王家的犬马，奴才！”

许老太爷边骂边打，藤条雨点似的落在许光言背上，许光言背上的衣裳很快就烂了一片，血肉模糊。

“再说以我许家如今的势力，谁给陛下上了什么折子我们怎么可能不知道？这次的事情我们却一点风声都没听到，试想谁能做到直接把折子递到陛下眼前？我们和慕容毅显然是被人家算进去了啊！你倒好，一头扎进人家给你设好的套子里，浑不自知！”

许光言猛然惊醒，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一脸晦气的父亲，狠狠抽了自己两个耳光。

“儿子愚钝，坦途多年，竟全然失了警惕。”

许老太爷扔掉藤条，落了一滴老泪，“光儿啊，你是许家的嫡长子，是许家的希望，自古帝王无不忌惮外戚权臣，许家既是外戚，又是权臣，所以你绝对不能有一点不谨慎，否则许家可真就危险了啊！”

慕容毅一脸愤懑回了家，平日里儒雅持重的形象完全掉了个个儿，不是嫌打帘的满了就是嫌热水太烫，四处找茬，见下人一点小错就责骂，发泄怒火。下人们无不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出一下，生怕喘气声重了惹了主君的晦气。慕容毅挑不出错，就把自己关进书房，诸事不理。慕容倾城只作壁上观，听晴柔说这期间许然让人去送吃的，慕容毅把那倒霉的小厮臭骂一顿，甚至还把盘子砸了。

慕容倾城撑着下巴望窗外的月亮，隔着茜纱窗，月影也不见清冷，反是平添几分暧昧朦胧。

南宫宸真是做皇帝的好料子，她不过只是告诉他自己已经提点了慕容毅，下一步可以逼慕容毅一把。谁料他须臾就想出来这样妙绝的法子，手不沾脏地获利。

可慕容倾城也不能不忧心，南宫宸是她要嫁的人，可帝王最薄情，他越是有帝王特质她就越害怕。

倘若她对南宫宸没有情意也就罢了，可偏偏她不可抑制地动了心，又得不到正妃的身份。慕容倾城很清楚，一个妾室对主君动情是很可笑的，那么一个嫔妃爱恋皇帝就更是滑天下之大稽。慕容倾城敢肯定南宫宸是喜欢自己的，但不会超过喜欢江山。

慕容倾城觉得自己一想起这件事就烦得很，千头万绪一团乱麻，索性把这事丢出脑子，走一步看一步。

黄芪在帘外唤道:“小姐，大人唤你去一趟。”

慕容倾城知道慕容毅应该是为了今天的事找她，却没猜到慕容毅竟然是在帮她物色亲事。

“好孩子，你来看看，都是官贵人家的子弟，个个都是极好的。”

慕容倾城心知自己的婚事早就攥在南宫宸手里了，所以并不伤心，只是做做样子大略一翻，这一看，忍不住笑了——

竟然都是御史台谏官言官人家的儿郎，真不知道慕容毅这是嫁女儿还是插眼线。

“父亲挑的人自然都是好的，全凭父亲做主。”慕容倾城完美地展露出闺中女儿待嫁择婿时应有的羞涩神情，慕容毅也显出欣慰的样子，看慕容倾城乖巧不惹事，越发觉出庶出子女的好处，忍不住和她抱怨今天的事。

慕容毅不知道自己这个二女儿消息有多灵通。今日刚下朝的时候，早朝上谁说了什么话都有暗卫记下来传给慕容倾城，慕容倾城早就对早朝的事了如指掌，现在却还要演出一副浑然不知的样子。

“父亲，”慕容倾城耐着性子听慕容毅发完牢骚，终于可以说出预想好的话，“选对阵营固然重要，但选对主子更要紧。试想主子就算成事，可若是不愿意拉拔父亲，父亲跟了他也一样是不济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