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三十七年六月，距永璂监国理政已然过了将将一年的时光。
永璟早已于今年的三月成亲，弘历瞧他娶妻后也不大闲得住，便由着他带着福晋去往各地游山玩水，做个自由自在的潇洒王爷去。永琪初初监国理政，凡事都需要帮手，弘历懒得管，他便总寻着永璂帮他。
兄弟俩凡事都有商有量，永璂虽于政事上言明一二，但大多时候都是点到为止，一切都以永琪的主意为主。弘历瞧着颇为欣慰，一颗心也放回了肚子里。
是以，六月十五，皇帝禅位，太子永琪即日登基。
——
八月初二这日，夫妻俩于路上走了一个多月的时日，终是到了杭州。
弘历下船时还紧紧握着如懿的手，似是怕她丢了一般，可却在转头的一瞬瞧见了她鬓边新生的白发，并着眼角淡淡的细纹。
于繁华热闹的街上，弘历霎时红了眼眶，他未曾看到过她老去的样子。哪怕今生心愿达成，可他总觉着一切如在梦中，生怕哪日一睁眼便失了这样的好日子。
可如今瞧着岁月刻在如懿脸上的种种痕迹，他一颗心这才落在了实处。他知道，他身边，一直都是与他心意相通的青樱，亦是如懿。
如懿察觉身边的人似是僵住了身子，忙转头去问，“怎么了？”
弘历笑中带泪的摇摇头，“没什么，就是不敢相信，咱们还能过这样的日子。”
如懿温婉一笑，“我也不大相信，”她朝他眨眨眼，“咱们先去吃条头糕吧。”
弘历摸摸她的脸，“好。”
条头糕摊上的老汉依旧在，只是他早已头发花白，眼神也不大好，只交给了儿子叫卖，自个儿则在一旁闲坐着。他见弘历与如懿来，仔细盯着看了二人良久，半晌才道，“二位是否之前便来过我的摊子。”
二人相视一笑，弘历点点头，“是，只怕以后便要日日来你这儿了。”
那老汉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那我便日日等着你们。”
如初次南巡一般，弘历依旧捧着糕点，牵着如懿走过一条条繁华的街道，他于这热闹的人群中瞧着身边已微微老去的女子，只觉满心欢喜。
二人逛得累了，便于西湖边闲闲坐着，如懿捻了一块条头糕吃着，忽而轻轻笑开，“还是从前的味道。”
弘历就着她的手尝了一口，笑着瞧她，“好像更甜了。”
如懿微微瞪他，“年纪大了还没个正形！”
弘历未接话，只笑得愈发畅快，如懿翻了个白眼本不想搭理他，可耐不住困顿，斜斜靠在他肩上。弘历瞧出她面上倦色，揽过她的肩，“咱们回家。”
如懿缓缓笑开，牵起他的手，“回家。”
因着弘历吩咐，这几年私宅里时不时便有人来打扫，所以二人推开门时，便迎面而来一股淡淡的花香。如懿早已困得睁不开眼，还未来得及再细看看家中，便直直往寝殿里去。
如懿闭着眼坐在床榻边，由着弘历替她解了外衫和中衣，便直直躺在床榻上，渐渐睡了过去。
弘历瞧着榻上迷迷糊糊的人，轻笑着解了外衫，依着她躺在床榻上。他伸手搂过如懿，鼻尖萦绕着浅淡的沉水香的气味，摄人心魄却又唯觉安宁。
他轻轻拍着她，如同哄着璟兕小时候睡觉那般，也缓缓睡了过去。
可再睁眼时，眼前只有一片白，只有在远处还有一棵绿梅树，那梅树下好似还站了一女子，弘历急急走近一看，才发现那人竟是如懿。
如懿身着的是他们当年第一次南巡时的衣衫，见他来，只淡淡一笑，“你来了，坐吧。”
仿佛经年未见的老友一般。
弘历见她脸上的淡然，可这其中好似又藏着点点哀戚，他这才恍然明白过来，这是已然知晓前世所有事情的如懿，也是与他两两相望，唯余失望的如懿。
他的心突突地跳着，或许是因着愧疚，因着心虚，可这其中掺杂着太复杂的情感，他自己也说不清。
弘历撩起衣衫，席地而坐，如懿坐在他对面，替他斟了一杯茶，这才轻声道，“你这一世，又是何必？”
弘历握着茶杯的手一顿，扯出了一个苦笑，“这是我欠你的。”
如懿摇摇头，“兰因絮果，你我早已互不相欠。”
又或是，难道只是亏欠而已？
可弘历仿佛已然看穿她的心思，他望向远方，似是在回忆久远的往事，“你走后那三十三年里我才明白你要的是什么，也才明白我自己在乎的是什么，如懿，”他定定的看着她的眼睛，“我只想与你真心真意的托付，我想与你白头偕老，举案齐眉。”
如懿笑了笑，又恍然红了眼圈，她未接话，又替弘历斟满了一杯茶，“弘历，若有来世，若你我有缘，那我们还能再相逢。”
他们之间的爱恨嗔痴，早已说不清了，可她旁观这三十余年里，好似慢慢融化了自己早已成冰的心，也又看到了那个在城楼上，曾经微红着眼问自己“你愿不愿同我在一起”的少年郎。
所以，哪怕生生世世都要纠缠，她还是想同他在一起。
弘历有一瞬的怔忡，随即缓缓笑开，他握上她的手，轻声却郑重。
“好。”
如懿起身，久违地朝他伸出双手，将他拥入怀中，他们就这样抱了许久，久到仿佛走过了一生。
如懿拍了拍他的肩，而后便走向绿梅树下，朝他挥了挥手，瞬时便化成了飘散而去的绿梅花瓣。
弘历再睁眼时，依旧是私宅的寝殿里，他忆起刚刚的梦，明明想笑，却霎时淌了满脸的泪，怀里的如懿似是察觉到了什么，迷迷糊糊睁开眼，软着声音问他，“怎么了？”
弘历笑着摇摇头，“无事，”他深吸一口气，“你闻，好像是一股绿梅的香气。”
如懿微微诧异，“这个时节里怎得会有绿梅开？”
可她眼皮沉重，无心去想这些，只嘟囔道，“好像真的有绿梅的味道，好香。”
弘历轻轻吻在她的额头，“睡吧。”
他打开紧攥着的手掌，里面躺着的是一片绿梅花瓣。
梅香一缕清浅，
仿佛故人梦中相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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