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
璟瑟不安分地在大帐里来回踱步着，一众刺客受刑已有两日，据小权子传回的消息，明明永璜已然将这盆脏水泼到了永琪身上。可她未曾想到，皇阿玛竟能一丝疑心也无，连发落永琪的意思都没有，甚至白日里还召了他去叙话。
而负责查清此事的傅恒，更是在昨日接了旨意，先行回京了。璟瑟越想一分心便越凉一寸，没有舅舅，她就好似被人蒙了眼塞住了耳朵，被困在暗夜里，半分都挣扎不得。
李玉与赵九霄走进帐里时，璟瑟腿一软，缓缓坐回榻上，可她到底不愿在奴才面前露怯，待二人行完礼，她依旧是一脸倨傲，“夜深了，李公公怎么还过来了？”
李玉脸上是温和的笑意，“启禀公主，皇上有旨，要带您身边的贴身侍女去问问话。”
璟瑟依旧强撑着身子，殊不知李玉已然看出她宽大衣袍下略微发抖的双手，“皇阿玛无缘无故唤我的侍女去问话做什么？”
李玉淡淡一哂，“皇上的圣意，奴才怎敢揣测，奴才先把人带走了，还请公主早些安置。”
可璟瑟到底是不得安眠，每每一阵晚风拂过帐子，吹得木门吱吖摇晃时，她总是倏然从床榻上坐起，又好似听见自个儿侍女受刑时，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璟兕将头深深埋进膝盖里，心中还抱有一丝侥幸，她不信，她不信皇阿玛会疑心自己。
可到底未能如她所愿，次日一早，一张带血的口供便已然端到了弘历眼前。
彼时他正替如懿换着额头上的帕子，因着她上次的风寒就未全好，又一连十几日未曾睡过一个囫囵觉，昨日夜里竟是发起了高热。如懿本不想叫他知道，可奈何自己迷迷糊糊地，容珮看着焦心不已，她两相纠结里，到底是往皇帝大帐里递了消息。
弘历见李玉来，手指在唇边比了比。便拿起她额上已然被捂得温热的帕子，放在冷水中摆了摆又小心翼翼地放在她额头上。
如懿似是被这冰冷的帕子激了一下，它微睁了眼，不安分地动了动，弘历赶忙轻拍着她，而后便瞧着她又沉沉睡了过去。
弘历招手，李玉便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去了帐外，这才轻声禀告，“皇上，和敬公主的侍女都招了，此次行刺确是和敬公主与厄音珠二人暗中相互联络，意图刺杀十二阿哥和五公主。”
李玉抬眸，瞧着面前的人有些变了脸色，愈发的小心翼翼，“还有便是，此次的刺客与大阿哥亦有关系，只是这其中内情她便不知道了。”
弘历怒极反笑，“朕的好儿子，好女儿！”他瞥了一眼李玉，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愈发烦躁，他沉沉开口，“有话便说！”
李玉慌忙跪下，“皇上息怒，那侍女还说，说...说十二阿哥二十年时落水之事，那个在佛龛下发现的小太监是和敬公主府里的。”
弘历有一瞬的怔忡，他不明白，曾几何时那个羞怯的小姑娘，为何会变成现如今心如蛇蝎般的样子。
弘历负手背过身子，并不叫李玉看见他有些发红的眼睛，“传旨，固伦和敬公主，行事悖逆，着免去固伦册封，撤去封号，囚禁宗人府，非死不得出！博尔济吉特氏废为庶人，回宫后，关进慎刑司，朕要看她受遍七十二道刑罚！”他深吸一口气，低声喝道，“永璜的事情再去查！”
李玉赶忙叩首应是，却见面前的人恍若一瞬便苍老了十几岁，也不似平日里步履生风的样子，身子微驼地往大帐去。
———
璟兕醒来之后，便往如懿的帐里去，小姑娘瞧着额娘因高热而微红的脸，刚刚缓和的心情，又变得杂乱不堪。容珮瞧着小姑娘抹了一把泪，于是柔声安抚着，“公主要不要先去用些早膳，等娘娘醒了，您再过来。”
璟兕摇了摇头，“我要等额娘醒。”说罢，也不顾容珮的劝阻，径直出了大帐往台阶上一坐，一只手撑着下巴，一只手则烦躁不堪地拔着杂草。
“公主想什么呢？”有一爽朗的少年声忽而从她头顶传来，璟兕抬头一看，是恒泰。
璟兕霎时瘪了嘴，复又低下头也不看他，瑜清笑了笑也在台阶上坐下，却又离了两尺的距离，“怎得又不开心了，公主可愿和我说说。”
璟兕吸吸鼻子，这才委屈地开口，“阿玛醒了，额娘又睡了，我已经好久没和额娘说过话了，阿玛也是。还有我和哥哥，那天晚上那么多坏人冲过来，若不是凌大人，我可能都见不到额娘了。”
那极为凶险的夜里于璟兕来说是不愿去回想的，可刺客拿着明晃晃的刀袭来的身影总是压在她小小的心头，喘不过气来。
璟兕仍旧记得，凌云彻将自己和哥哥紧紧护在身下，她虽年纪小，但也知道这是救命的恩情，所以弘历昏迷不醒的那些日子里，璟兕和永璂每隔几日便去看看凌云彻，幸而凌云彻伤得不深，璟兕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恒泰轻叹口气，本想拍拍她，可顾念着规矩又放了下去，“公主要知道，日子从来都不是顺心遂意的，可是熬过了这些，一切便会好起来的。”
璟兕在心里默默记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恒泰瞧她脸色稍好，便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轻笑着道，“我该走了，不然被皇上发现了，我阿玛又要遭殃了。”
璟兕撇撇嘴，没接话。大约是二十五年的中秋家宴，小丫头玩得有些疯，便不管不顾地跑出去和恒泰在宫墙根下躲着吃他从外头带来的月饼。可好巧不巧，正让回去替弘历拿披风的李玉撞了个正着。
于是第二日，恒泰的阿玛便被打发了出去，外放了将近一年，璟兕也为此挨了一顿手板子。
小丫头晃着脑袋想了想，她好像也因为这个，一年没同李玉说话。
嘁！他也是活该！
璟兕绕过屏风进来时，如懿正靠着枕头喝药，满屋飘着清苦的气味，让小姑娘又恍然红了眼。可她到底不想让额娘担心，于是璟兕坐在床边，拉着额娘的手，装着大人的模样语重心长地安慰如懿，“额娘，一切都会好的。”
如懿霎时红了眼圈，却又因着璟兕装着老成的样子觉着好笑。她将小姑娘搂在怀里，重重点着头应和她，“蕴安说的是，都会好的。”
弘历来时便见璟兕依旧窝在如懿怀里撒娇耍赖，他站在屏风边，轻笑着看着这温情场面，尽力想撇去刚才璟瑟在他耳边说得话。
如懿微微抬眸，这才看见他，她朝弘历伸出手，温声道，“怎么不过来？”
弘历强扯了一个笑，走过去摸了摸璟兕的小脑袋，“蕴安乖，阿玛和额娘有事要说，你先去找哥哥和弟弟玩。”
他在如懿床边坐下，却依旧沉默不语，她见他面色不大好，于是拉起他的手晃晃，“怎么了？”
“是永璜。”弘历默了半晌，沉沉开口。
如懿直直望着他，眼里满是不可置信，可她又记起因着封爵一时，永璜甚至想要了永璋的命，想来如今能做出这种事，倒也是意料之中。
可她还是觉着难过，记忆中的永璜应是乖乖在她膝下读书，是拿起鞭子护着她的样子，可这四四方方的天地里，终是会把人变得面目全非。
如懿满心纷乱，她胡乱地揪着被子上的线头，却被弘历把她的手紧握在手心里，而后沉沉说起此事的来龙去脉。
原是璟瑟接了旨意，发疯般地跑到大帐前，撕心裂肺地嚎哭着，弘历本不想见她，可到底还是念及那仅剩一丝的父女情分，便让璟瑟跪了半个时辰后才进了大帐里。
如此，倒也不用李玉再去查，弘历便已然知晓了永璜做下的所有事，可他明白这其中自然也不乏她为了自己而遮掩。到底是怪他心软，几次三番轻放了永璜，才酿成今日祸事。
“小权子已被乱棍打死，你既然做下此等事，那便不要怪朕容不下你。”弘历的声音于璟瑟来说，是前所未有的寒凉。
璟瑟抖着声音唤着，“皇阿玛...”
却不妨弘历一声怒喝，“闭嘴！李玉，带她下去，连同着永璜即刻送回京，一同给朕关进宗人府！”李玉不敢拖延，连忙把人半拖半拉的带了下去。
如懿静静地听完，重重地叹了口气，到底是没能留住两个好孩子。她微微低头，正想宽慰他，却恍然瞥见了他伤口印出来的血迹。
江与彬来时，便见帝后二人脸色都阴沉的紧，如懿刚瞧见他衣服上的血迹，说话说得重了些，弘历本是来想让她宽慰宽慰自个儿，却不妨又憋了一口气在心头。
江与彬不敢耽搁，连忙低下头，拿出药箱替弘历换了药，又步履匆匆地退了出去。
如懿瞧着微微侧过身坐的人，又看着他因着刚刚换药，微微冒汗的鬓角，到底是软了一颗心，她伸过手，轻抚着他的背，柔声哄慰着，“好了，你别气了，事情既已有定论便别想了，”她见弘历还未有反应，颇为无奈道，“是我说话说重了，行了？”
弘历未接话，只缓缓靠在她肩上，寻求一刻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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