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习习，卷携着花香，悄悄吹遍了紫禁城的每个角落。
彼时如懿正陪着璟兕在榻上玩着七巧板，永璂觉着困，早已在偏殿睡下了。
小姑娘瞧着窗外夜色如墨，悠悠叹口气，复又看向如懿，“额娘，阿玛又好几天没来了，他是不是真的不要我们了。”璟兕说着，眼里已积满了泪。
如懿心一揪，赶忙拿过帕子替女儿擦着滚落而下的泪珠，柔声安慰着，“蕴安乖，额娘不是同你说过吗，阿玛是皇帝，每日里要处理好多事情，近日的事情多了些，这才没空来，再等等，好不好？”
璟兕未接话，只戳着桌上摆的七巧板。如懿也生出了满心的忧虑，这话她翻来覆去不知跟乖乖女儿说了多少次，生怕她因着这段日子在心里蒙上一层阴影，可说到最后，她自个儿都不信了。
等什么？
从正月里到如今，她满怀希望的心好像被这平静似枯井的日子消磨殆尽，她怕再等下去，她真的会怨他。
初春时分的天，时而雨，时而阴，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容珮瞧着在廊下瞧着点点雨滴的娘娘，长长叹了口气。她仍旧能隔着宫门听见来来往往的议论，譬如今日，好似是打扫长街的宫女太监从翊坤宫过，窃窃私语着，
“鄂贵人近日可真是得宠。”“可不是，鄂贵人的阿玛在前朝得力，皇上自然要宠着鄂贵人的。”
“不过话说回来，鄂贵人的阿玛带头弹劾了皇后娘娘的弟弟，皇上此举怕是疑了皇后娘娘了吧。”
“唉，八成是了，这宫里的恩宠就是这样，今日来明日走，谁都说不准。”
那几个宫女太监应是渐渐走远了，声音也慢慢低了下去，容珮握了握手，绕过垂花门便瞧着仍怔愣出神的如懿，她走上前去轻声提醒，“娘娘，您进去歇歇吧，外头凉，别着了寒气。”
如懿一笑，摇摇头，“无事，天天在暖阁里坐着，闷得紧。”
容珮瞧着她手边的那一沓信，微微疑惑，娘娘虽说将这信整日都放在身边，可却从未打开看过。容珮思量片刻，终是犹豫着问道，“娘娘，皇上这几日送来的信，您怎么都没看过？”也未回信过。
如懿未接话，看什么？
说来说去不过是那几句，鄂贵人依旧是宠妃，翊坤宫的门仍旧紧紧闭着，母亲和讷里照旧被软禁在府，一丝希望都看不到。
她也不想于此时写下字字怨怼，扰乱了彼此二人的心绪。想来，她大约还是对他抱有希望，只是这看不到光的日子，到底是满腔的愁绪占了上风。
彼时弘历照旧召了鄂贵人去御书房伺候笔墨，鄂贵人小心觑着他神色，半响才道，“皇上，臣妾听闻愉贵妃娘娘近日常往翊坤宫跑，皇上您下旨让皇后娘娘禁足，愉贵妃如此不在意圣旨，皇上可不能轻放了她。”
弘历轻嗤一声，虽是责怪的话，可面上却未有怒色，只淡淡道，“你上次当街掌掴庆嫔朕都轻轻放过了，愉贵妃不过是关心则乱罢了。”
鄂贵人有些急，撒娇道，“皇上，臣妾上次是替皇后娘娘不平才打了庆嫔娘娘，可愉贵妃不敬的是您。”
弘历忍下心头那股恶心，细细思量着她话中深意，是试探？他不大清楚，现如今为了能让西林觉罗氏一族真正放松警惕，他不仅于朝堂上给足了鄂乐舜颜面，甚至连翊坤宫也不曾踏足了。
弘历轻轻摇头，“真是拧不过你，李玉，去告诉守着翊坤宫的侍卫，别让其他人随便进去，还有告诉愉贵妃，她不顾圣旨，便撤去协理六宫之权，让她在自己宫里好好思过。”
李玉一惊，瞬时抬头看了弘历一眼，而后便躬身应是，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刚出了殿门，他便顺手把拂尘丢给进保，用手捶着酸疼的肩膀。进保有些纳闷，轻蹙着眉问他，“师父，皇上不是让您去传旨吗，您怎么？”
李玉一脸朽木不可雕也的瞧着进保看，大概是气不过，揪着进保的耳朵把他拉了离正殿远些，这才气呼呼道，“你说你都跟了我这么久了，怎么还是这么笨，你看皇上那样子，是真的生了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的气吗？”
进保嘟囔一句，“我又不是皇上肚子里的虫。”李玉踢了他屁股一脚，“去慎刑司看看去。”
弘历深知李玉不会去两宫传旨，他扭头看了一眼扭扭捏捏磨墨的鄂贵人，微微翻了个白眼，就算鄂贵人非要显示自个儿，说了出去那丢的也是她西林觉罗氏的人，左右自己未下圣旨，旁人也不会信。
弘历一顿，深觉自个儿耍无赖这法子是越用越惯。
不过他未想过，这好消息竟能接二连三的递进来。
进保从慎刑司回来后，小跑着进了殿里，跪首行礼，“皇上，奴才有要事禀报。”
弘历眼皮未抬，依旧批着折子，“说。”
进保未说话，只瞟了一眼鄂贵人，而后便如石头一样端端正正的跪在那儿。
弘历知他何意，便扯了个温和的笑，柔声道，“大约与政事有关，你先回景仁宫，朕晚些过去看你。”
鄂贵人一笑，“那好，臣妾先告退了。”
“李玉，将鄂贵人好好送回景仁宫。”
进保在窗户缝里瞧着鄂贵人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口，这才禀报道，“启禀皇上，李玉泽，招了！”
弘历长长出了一口气，一时竟憋不出一句话拉，他一下靠到椅背上，喃喃道，“好，好。”
进保捧着口供，“皇上可要看看？”
弘历摆摆手，“不必了，照旧锁到木匣里，杨凡未回来之前，不许任何人碰，不许叫任何人知道，”弘历心突突跳着，眼中是层层叠叠的欢喜，“慢着，你再去翊坤宫说一声，让皇后放心。”
“是，奴才这就去。”
可这下轮到进保不明白了，他面带笑意同皇后娘娘说了皇上的意思，可娘娘好像并没有那么高兴，只淡淡笑着道，“除了这个便没了？”
进保一愣，恭顺道，“回娘娘，就是这些。”
所以，她的禁足依旧未解，讷里也仍是戴罪之身，如懿越发迷茫，如今，她好似真的不懂他的心思了。
她轻笑着道，“有劳你了，回去伺候皇上吧。”
弘历拧着眉毛，“皇后不高兴？”
进保也想不通，这本是好消息，怎得搞得皇后娘娘好似更难过了，“回皇上，奴才偷偷瞧着，皇后娘娘是有些不高兴，什么也没问，便让奴才回来了。”
弘历一愣，片刻才摆摆手，“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他轻轻叹息一声，如懿大约是想他会顾着朝政瞒下此事，哪怕查出实情，因着鄂尔泰的身份也会按下不发。可弘历此次确实没有这般心思，杨凡给他递了消息来，他会在这几日到京城，他既要一击而中，便容不得旁人一丝一毫的质疑。
再等等。
大约是上天垂怜，舍不得他们夫妻分离如此久，沈清被带入养心殿时天还未亮，李玉得了消息，片刻都未曾犹豫，直直进了寝殿，叫醒了还在熟睡中的人。
弘历只匆匆挂了件长衫，便径直去了东暖阁。
“是你偷拿了讷里的家书，将其递给刘纶，而后又将讷里在苏州的一举一动全部报给他的？”弘历坐在龙椅里沉沉发问。
沈清面庞孤傲又清冷，她点点头，“是，刘纶大人说被讷里拿住了把柄，叫贱妾去接近他。”
弘历轻哼一声，“你倒实诚，你可知污蔑当朝官员可是死罪？”
沈清未有犹豫，“贱妾知道。”
弘历一怔，未曾想她竟回答的如此干脆利落，他再不看沈清，只起身向寝殿走去，沉沉吩咐着，“拉去慎刑司，记下口供后，赐毒酒。”
于是天光大亮时，便生希望。
如懿是被宫门口的争吵声吵醒的，她扶着容珮的手起身，梳洗打扮好之后这才往宫门口去。彼时翊坤宫的宫门难得敞开，外面一堆嫔妃将鄂贵人围在中间，如懿在一旁瞧着她面红耳赤的争辩，恍然生出了些看戏的心思。
鄂贵人指着意欢，气冲冲道，“你胡说，皇上那日明明说…”
“皇上？”意欢冷冷开口打断她，“皇上何时说过撤去愉贵妃娘娘的协理六宫之权，可有口谕或是旨意，若没有，那就是你信口雌黄。”
“你！”鄂贵人好似气得整个人都不大清醒，抬手便想掌掴意欢。
如懿适时出声，“放肆！”
众妃闻声望过来才知如懿也在，皆跪下行礼，“臣妾请皇后娘娘安，皇后娘娘万安！”
如懿眯了眯眼，冷了语气，“一大早不在各自宫里待着，跑本宫这来唱的是哪一出？”
绿筠上前一步，轻笑着道，“回皇后娘娘，皇上下旨，解了皇后娘娘的禁足，并传了口谕，让臣妾们自今日起恢复晨昏定省，来给皇后娘娘请安的。鄂贵人说得是胡话，皇后娘娘不必入耳。”
如懿一双眼直直盯着鄂贵人看，她凉凉道，“是么，不过本宫倒想知道鄂贵人说得到底是哪门子的胡话？”
鄂贵人吭哧了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她不知为何，今日纯贵妃说的旨意，她一句都不知，还是事先安排的小太监跑来报信说翊坤宫的门开了，她这才慌里慌张的跑来，一来便看这宫门口围了满宫的嫔妃。
鄂贵人有些怕，怕她求了这么久的东西，悄然流逝。
如懿见她不说话，便抚了抚衣服，依旧是淡淡的语气，“鄂贵人不愿说也罢，只是本宫听闻本宫禁足期间，鄂贵人多次以下犯上，如若不罚你，那便是本宫的不是了。”
“容珮，掌嘴。”
鄂贵人立时瞪着眼瞧她，她正想说话，却不妨容珮一掌已经扇到脸上，鄂贵人呼痛，直直倒在了地上。
李玉来时，便看到这好场面，他勾了勾唇，朗声道，“皇上有旨。”
众人皆跪下接旨，“传皇上旨意，鄂乐舜、刘纶，污蔑当朝重臣，陷害皇后，贪污枉法，挪用公款，赐自尽。
西林觉罗氏，干涉朝政，假传圣旨，又害得皇后娘娘险些难产丧命，着废为庶人，赐白绫。”
鄂贵人惊得双目通红，喃喃道，“怎么会？怎么会？”她如发疯一般扑向如懿，“是你害我，一定是你陷害我，我要见皇上，我要见皇上！”
李玉挥了挥手，赶忙有几个小太监上前拉开了她，如懿面上清冷，淡淡道，“本宫在禁足之中，如何害你？是你咎由自取，陷害本宫和本宫的弟弟，你怪不了旁人，要怪只能怪你自己贪心不足！”
鄂贵人还想再呼嚎，却被人用帕子堵住了嘴，直拖回了景仁宫。
李玉笑着道，“皇后娘娘，皇上说讷里现在在养心殿，过会儿便来给娘娘请安，还请娘娘预备着。”
如懿淡淡笑着，“本宫知道，”她扭头看向众妃，“你们也都先回去吧。”
“臣妾告退。”
她见海兰意欢和绿筠婉茵几人都未动，便上前笑着安慰道，“不必担心了，先回去歇着，晚些我闲了你们再过来。”
“是。”
彼时讷里正跪在下首诚恳请罪，“臣一时失察，让皇上担心了，还请皇上恕罪。”
弘历冷冷盯着他看，将手中的书直直扔到他头上，斥道，“朕一早就给你递了消息，让你莫要中了旁人圈套，可你看看你！？连你姐姐都被旁人算计了进去，还要日日为你提心掉胆！”
“还险些难产，丢了性命！”弘历气不过，又适时补了一句。
讷里心中有愧，只得连连叩首，“是臣失察，还望皇上息怒。”
弘历闷了半响，才淡淡道，“沈清已被朕赐死，你去瞧瞧你姐姐，别让她担心。”
讷里眉心微动，心好似也跟着疼了一下，“是，臣告退。”
于翊坤宫宽坐片刻，讷里终是抚慰了如懿悬着这两个月的心，临出宫门时，如懿亲自送他，讷里好似想到了什么，笑了笑同她道，“姐姐，皇上此回是费尽了心思，先前还同我说过让我莫要入了旁人的圈套，是我糊涂，皇上一直等着，是想给乌拉那拉氏一族，彻彻底底的清白，姐姐也莫要因为此事和皇上生了嫌隙，”讷里低了眉眼，“情分难得，姐姐可别弄丢了。”
如懿一愣，直觉弟弟好似将她看透了一般，她笑了笑，替他正了正衣领，“姐姐知道，你回去也告诉额娘，我无事，让她别忧心了。”
“好。”
如懿犹豫片刻，轻叹一声，吩咐容珮，“带上些白玉霜方糕，随我去养心殿。”
如懿进了暖阁，便瞧着弘历正窝在榻上蹙眉看着手里的书，可大约是心中烦闷，他未翻几页，便将书扔到旁边的桌上，还气呼呼嘀咕一句，“小心眼儿。”
如懿适时咳嗽一声，便见弘历面上有些尴尬，随即笑着道，“你怎么来了，快过来。”
如懿撇他一眼，“新做了些白玉霜方糕，便想着给皇上送过来。”
弘历握上她的手，缓缓笑开，“还是娘子贴心。”
弘历拉着她在榻上坐下，却听如懿揶揄道，“皇上方才还觉着臣妾小心眼儿，这会儿又觉着臣妾贴心了？”
弘历一顿，未接话，只闷闷捏着块糕点吃。
半响，如懿才觉着一旁的人将她搂进怀里，沉沉道，“咱们好久未见了。”
如懿一愣，梗着脖子凉凉道，“臣妾还以为皇上忘了呢。”
弘历一叹，“我一直都记着呢，之前让你等那么久，无非是想着人证口供齐全，如此在朝堂上提起，那些大臣才不会说嘴。”
如懿有些红了眼眶，闷闷道，“皇上把臣妾关了这样久，可得好好补偿补偿，”如懿似是怕他不答应，又接一句，“还有蕴安，这些日子天天担心你不要她了。”
弘历轻轻吻在她耳根，柔声哄着，“好，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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