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前路

琅嬅崩逝那一夜，弘历只是静静地坐在自己的龙舟之内，深深的沉默仿佛巨大的山脊将弘历压得沉重而无声，他突然想起那一夜如懿在御船上说得那番话，这后宫中的算计，皆是因他而起，而他的疑心也害得自己落得孤家寡人的下场，夫妻情分，儿女亲情竟是什么也没有了。

如懿闻得消息，早已换过一身素净衣衫，只以素银钗并白色绢花簪鬓。弘历俊朗的面容在昏黄烛火的照映下，有着虚弱的苍白。想是许久未眠，他的眼微微地肿着，暗红的血丝布满眼底，就如那纵横交错的血网。

弘历抬头定定地看着如懿，半响之后才道，“皇后死了，她死前倒跟朕说了许多肺腑之言，如懿，朕到今日才知道，许多事是素练暗中背着皇后做下的。”

如懿握着他的手，冰凉的手指，和自己的一样，彼此抵触交缠，却始终暖不过来。

她的神情平静至极，徐徐道，“可素练是大行皇后的陪嫁侍女，如果不是得了大行皇后的吩咐，她怎敢做下那些事情？”

弘历斜倚在椅上，明明是乍暖微凉的春夜，他长吁短叹，却是秋色初寒的冷，“是嘉妃，素练的额娘身子一直不好，又赶上皇后当年裁剪后宫用度，嘉妃趁此便收买了素练，自己却一直躲在背后，你本就与皇后不睦，所以叫人疑心那许多事都是皇后做得。”

如懿久久未说话，似是有些不可置信，嘉妃面上心直口快，内里却城府极深，可她细细想来，永璜失了生母，她那时又被陷害进了冷宫，再也斗不过别的皇子，永璋被娇生惯养，不得皇上喜欢，玫嫔与仪嫔又相继失了皇子。最后是金玉妍生下了皇帝登基后的第一子，才能如此得皇帝钟爱。是了，这宫里人人都有私心，人人都是为利而聚，相互利用，这许多的算计，争斗，猜忌，背叛，竟是从未停止过。

如懿缓缓地叹了一口气，如今事情虽然明了，可她总觉着前路迷茫，不知还有多少险阻正等着她。

夜风吹气涌动的水波拍在船身上，悠悠荡荡发出沉闷绵长的声音，和着远远传来的哭声，缓重地拍在心上。

弘历见如懿神色恍惚，心下不忍，忙伸手扶住了如懿，“夜深了，你再熬着也是苦了自己，赶紧回去歇着吧，明日大行皇后的丧仪，你还得去主持。”说罢，便吩咐李玉，殷殷送如懿出去。

如懿刚下了船，惢心便对她耳语道，“奴婢刚才发觉，大行皇后失足落水之处，有新刷过的桐油的痕迹。桐油防水，涂上也不奇怪，但应该只是船只下水前便涂抹好的，咱们出巡改走水路那么久，现在才涂上，岂不奇怪？”

如懿一怔，缓缓道，“原以为只有咱们恨透了皇后，未曾想竟还有旁人。”

如懿刚走到御船尾上，便看到海兰在岸上，遥遥望着自己，莹白面容上盈出融融笑意。

如懿原是疲累至极，可看到那笑容心下一暖，忙走上岸，握上海兰的手，“海兰，夜来风寒，怎么这个时候还过来？”

因着丧仪，海兰打扮的极为素净，垂首道，“今日午膳后还未和姐姐说过话，心里存着许多事，现下也睡不着，便过来等姐姐。”

如懿替她拢了拢披风，嗔怪道，“生了永琪之后就一直畏风，出来也不知道多穿一件。你若不嫌烦，今晚便在我那里住下，咱们也好好说说话。”

海兰颔首，“正是应该呢，”她忽然转眸，替如懿用帕子擦了擦凝在她额头上的汗珠，“姐姐怎么了，这会子夜寒，倒生出冷汗来。”

如懿挽着海兰的手，走远了些，哑声道，“海兰，我到今日才知道，之前的许多事，都是素练与嘉妃做得，竟与大行皇后无关。”

海兰听闻，亦觉震惊，金玉妍是多好的计谋，才能把自己择得干干净净，躲在一旁看好戏。

她樱唇微张，吐出来的言语，字字响亮，“姐姐，就算不是她做的，可也跟她脱不了关系，她若没有私心，哪里会默许素练和嘉妃在背后做下这许多事情，不过也是顺水推舟罢了，且姐姐在冷宫遇蛇，又被人饮食加害，这背后也一定少不了她的授意。姐姐，前头压着咱们的人一个个都没了，也终于轮到咱们了，你应该高兴。”

如懿勉强勾出一朵笑纹，可却让人觉得凄凉，“海兰，我恨了她那么久，如今她死了，我却不觉得高兴，死了阿箬，死了高晞月，死了富察氏，我恨着她们，彼此缠斗了这么多年，却又发现背后还有金玉妍，可接下来又会是谁？我又为什么高兴？总仿佛这样的日子无穷无尽，永远也过不完似的。”

海兰无言，只是紧紧拥住如懿无声地宽慰她，好似要在这寒冷彻骨的夜里，带给她一丝温暖。

回宫后，弘历便下旨，嘉妃褫夺封号，降为答应，禁足于启祥宫。这道旨意不啻于平地惊雷，富察氏刚死，金氏就被禁足于宫中，人人都私下里揣测，金氏怕是与皇后之死脱不了干系。

绿筠虽被金玉妍挑唆得对后位有些念想，可她一禁足，绿筠也不敢再轻举妄动，在丧仪上也是处处和如懿有商有量，只是如懿未曾生养过，到底还是叫旁人轻看了去。

永璜与永璋也被弘历召去养心殿，无非是让他们在丧仪上互相商量着来，兄友弟恭才是他最想看到的。他本就对这两个儿子有些愧疚，上一世，竟一个个都死在了自己的疑心里，只能稍稍做些弥补，莫要再让他们起了旁的心思。

三月二十五，孝贤皇后梓宫移至景山观德殿。

皇帝率六宫嫔妃，亲王福晋，宗室大臣同往，并亲自祭酒。

永璜与永璋得了弘历嘱咐，虽私底下还是暗自较劲，可也未出前世的事情，如此，丧仪照旧如常。

这日傍晚，弘历拉着如懿去了养心殿，两人一同用了晚膳，弘历疼惜她在丧仪上一直跪着，又拿着药油给她涂抹膝盖。

如懿心中也漫上一层感动，可又念着规矩，“皇上，这不合规矩，让下人来就是了。”

弘历抬头看着她，满眼疼惜，“无妨，你是我的妻子，我为你做这些事情有何不可啊。如懿，这几日在丧仪上，你怕是听到不少风言风语吧，底下那起子小人是不是都小觑你膝下无子，都去巴结纯贵妃去了。”

如懿轻轻笑着，感受着药油带来的丝丝凉爽，“那又如何，皇上的孩子就是臣妾的孩子，更何况纯贵妃就怕我吃心，事事都与我商议，便让他们议论去吧。”

弘历起身拥住她，“如懿，是我护你不够多，我知你这些日子在担心什么，可前路虽然迷茫，只要你我携手同行，便什么都不怕。”

如懿搂住他的腰，轻轻回应他，“好。”

丧仪毕，日子平静的过去仿佛是随手牵出的大片锦缎，华美绚烂又乏善可陈。

这些时日宫中倒是出现了一则奇闻，成为了后宫里茶余饭后的谈资。

那养心殿的御前宫女魏嬿婉，侍寝了好几日，可皇帝却一直未曾给过名分。众人在私底下不免嘲笑，这宫女本事虽大，能勾引到皇上，可到底卑贱，怕是皇上也一直不想给名分吧。

魏嬿婉近些日子走在长街上都觉得被人指指点点的，不知道说些什么难听的话。

那一日，她便碰到刚被封为御前三等侍卫的凌云彻。

凌云彻刚守完值，正准备回庑房歇息，便看见了嬿婉蓄满泪的眼，嬿婉自知对不住他，可现下满腔委屈只想和凌云彻说。

云彻自从得知她去了养心殿，紧接着又侍寝，胸口塞了无数的疑问，然而见了她，也不知该从何说起，只觉着心里冰凉一片。

他盯着嬿婉看了好久，“是不是有人逼你？”

嬿婉一怔，抽泣着道，“那日娴贵妃和金答应都在，她们都看见了，是我自愿的。”

云彻冷冷一笑，“那你今日又哭哭啼啼的干什么？”

嬿婉哭着拉着云彻的袖子道，“云彻哥哥，这宫里人人都瞧不起我，现下，皇上也不给我名分，只当我是一个宫女。”

云彻甩开她的手，眼里尽是寒凉，“这是你自己选的路，哪怕日后有什么苦，你都得自己受着，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魏嬿婉看着他决绝的背影，不敢置信，满脸是泪的喊着，“凌云彻。”

云彻却头也不回，消失在了红墙的拐角处，只余嬿婉一人，瘫坐在地上，哀哀恸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