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琅嬅

和敬公主下嫁蒙古科尔沁部一事已成定局。

三月初七，皇帝下旨，固伦和敬公主，次年三月尚蒙古科尔沁部博尔济吉特氏辅国公色布腾巴勒珠尔，同时，晋封太后幼女为固伦柔淑长公主，亦于次年三月尚理藩院侍郎宗正。

太后坐于别馆之内，拿着旨意反反复复看了许久，眼角的笑意也越来越浓，仿佛一朵金丝菊花，泼泼绽开无限欢喜欣慰。

她尝了一口手边的牛乳羹，“福珈，今儿的牛乳羹怎得这样甜？”

福珈笑道，“那牛乳羹还跟之前的一样，是太后您自己的心里甜，所以那牛乳羹也就甜了。”

太后心满意足道，“是啊，哀家知道这个宗正，是个踏实的好孩子，恒媞嫁给他，也可时时来陪伴哀家。”

福珈跪在紫檀脚踏边，拿着象牙小锤为太后轻轻敲打小腿，“如此，太后也可放心了，只是奴婢未曾想过此事会定下的如此之快，那舒嫔和玫嫔还未说上话呢，皇上就拿定了主意，皇上当真是孝顺。”

太后喝了口茶，轻哼了一声，“皇帝未必是孝顺，怕是担心哀家在前朝的势力过大，这才让和敬公主嫁过去，哀家啊，现在只盼着恒娖平安，其他的也不想管了，做个只懂享乐的老婆子就好了。”

璟瑟得了旨意，不敢置信，直冲到琅嬅所居的殿阁内，在琅嬅床边哭得花容失色，“皇额娘，您真的愿意？真的舍得？”

琅嬅悄然拭去腮边的斑斑泪痕，“孩子，原也没有什么舍不得的，皇额娘从一出生，就知道自己这个人这条命，都是属于富察氏的，皇额娘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富察氏的荣华显赫。而你一出生，从你获得的荣耀开始，一切都是属于大清的，这一点上，你和额娘没有两样。所以你是大清的公主，这是你最好的归宿。”

璟瑟在母亲平淡而哀伤的语气里明白了自己不可回转的前途，只得俯下身三拜告别，哀哀道，“既然皇额娘和皇阿玛心意已决，女儿也不能说什么了，女儿既存定了孝心，也是大清与皇额娘母家的期望，那么女儿顺从就是了。”她吃力地站起身子，任由眼中的泪水和着唇边淡薄削尖的笑意一同凝住，恍惚失神地一步步摇晃着走出了皇后的宫中。

三月初八，皇帝奉皇太后回銮，琅嬅的病一直忽急忽缓，人也时昏时醒。虽然还能起身，但也却消瘦了不少，连早午晚的膳食也不能陪着弘历一起用。

这一日是三月十一，御驾至德州，弃车登船，改走水路，沿运河回京。刚登上御船，弘历听闻琅嬅还在昏睡，便让李玉带来了素练。

素练跪在下首，见座上的人无甚表情，似是漫不经心地问道，“朕听说你额娘一直病着？”素练低首道，“是，奴婢的额娘这些年一直延医问药，可却未曾见好。”她不知弘历为何突然询问起额娘的病，但也不得不答。

弘历嘴角蕴了一缕彻寒之意，端起茶喝了一口，问道，“可皇后这些年一直在裁剪后宫用度，她又要以身作则，那你为你额娘治病的钱又是哪里来的？”

素练瞬时觉得掉进一个大冰窟，周围都是彻头彻尾的寒意，结巴道，“奴婢….奴婢……”

弘历将手中的茶杯猛然砸到地上，雪白的瓷片飞了一地，“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啊，竟然敢跟嘉妃暗中勾结，朕今日要你来，就是要你一五一十的说个明白，若有不尽不实的地方，你自己想想后果。”

素练浑身打颤，只得细细道明这几年和嘉妃在暗中做下的事情，弘历越听越怒，抬手便是一个巴掌，“无耻之徒，你这样做，旁人肯定会觉得是皇后指使你的，那嘉妃自己隐在后面倒撇了个干干净净。”

素练痛哭不已，“当日皇后娘娘裁剪用度，奴婢也是实在没法子，还好嘉妃娘娘救济，奴婢才能保住额娘的性命。且皇后娘娘有些事虽然心里不舒服，但从不在嘴上说，奴婢也要为娘娘扫清前路，这才着了嘉妃娘娘的道，皇上，这些事情都是奴婢一人做得，和皇后娘娘无关啊！”

弘历怒极反笑，“自然是你这贱婢一人做的，若要传出去，天下臣民难道不会耻笑皇家内里其实污秽不堪，耻笑朕娶了一个毒妇？”

素练叩首求饶，弘历背过手，唤来李玉，吩咐着，“将这贱婢带下去好生看押，不许叫她死了，嘉妃等朕回京之后，再做处置。” 李玉躬身道了声是，便将素练拉了下去。

德州的夜空缀着点点星子，天高云淡，比起京城里那黑压压的夜空，要让人觉得舒爽许多。

琅嬅从青雀舫上下来，看着夜色中柳色青青，晓风圆月，也颇有几分动人情致，便贪看住了，道，“今儿的月色真好，本宫许久没有见过这样清朗的月光了。”

莲心忙劝道，“皇后娘娘，您凤体才稍稍见好，仔细着了风，还是进去吧。”

琅嬅见到素练未在，问道，“素练呢，怎么不见她人？”莲心回道，“李玉公公刚传了素练去，说是皇上担心娘娘，要嘱咐她些事情。”

琅嬅颔首，“本宫在这儿看看，你去取件大氅来就好。”莲心躬身道，“那奴婢也再去取些热茶来。”

琅嬅正看着月色清明如许，似一块牛乳色的软纱轻扬滑落，听得旁边跟随的是绿筠的船，船上隐隐有女子的说笑声，细细听去，分明是蕊姬，海兰和绿筠。

只听见蕊姬的声音格外爽朗，“东巡前钦天监曾禀报‘客星见离宫’，预示着中宫将有祸殃临头，如今看来皇后娘娘病重，倒是应了这句天象的。”

海兰劝道，“玫嫔慎言，这话要是被旁人听去，就不好了。”

绿筠的声音低低切切，“可我怎得觉得倒是应兆了七阿哥的死，这么小小的一个孩子，也真是可怜，从生下来就一直病痛不断，到最后竟是被活活吓死的。”

玫嫔阴森森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在黑夜里，显得格外恐怖，“可怜？哪里可怜了？两位姐姐没听过一句话吗？一报还一报啊，为娘的做了什么孽，自然就报应在了孩子身上！七阿哥也罢，可那二阿哥本是健健康康的好孩子，怎会突然早夭。”

这厢，夜风徐徐，琅嬅一字不差的全听到了耳朵里，“一报还一报”五个字，几乎如同利刃一般插在她的心口，她捂着胸口，喃喃道，“一报还一报，一报还一报。”刚踏上青雀舫的甲板，忽然脚下一滑，还来不及惊呼，便掉进了冰冷刺骨的河水之中。

凌云彻将琅嬅救上来时，她几乎只剩下一口气了，阖宫惊动，齐汝与几位太医被召上青雀舫为她诊治，太后，皇帝和满宫的嫔妃，也都站在船上等着消息。

弘历照例赏了凌云彻，齐汝从里间出来，面色便灰扑扑的，极为难看，“皇上，太后，皇后娘娘腹中的水已经控了出来，从脉象上看，皇后娘娘乃是急怒攻心，此刻痰气上涌，已经迷了心窍。且皇后娘娘的神志一直未曾清醒，嘴里喊着‘一报还一报’的话，只怕….只怕….”绿筠听得齐汝的话，面色愈加惨白，“只怕皇后娘娘油尽灯枯，已在弥留之际了。” 他已知晓前事，只坐在椅子上，沉沉地叹了口气

弘历踏进琅嬅殿中时，她已悠悠醒转，弘历坐在床前，温沉道：“皇后，你醒了？”

琅嬅的眼角两行清泪划过，缓缓道，“皇上，臣妾知道自己经此一劫，命数无多，可臣妾醒来看到您在臣妾身边，臣妾真的很高兴。”

弘历似是劝慰道，“皇后多虑了，你与朕的日子，还长着呢。”

琅嬅挣扎着从床上撑起身子，“皇上，臣妾有一言，不得不说，臣妾自知不久于世，但无论皇上要选何人为继后，有一人是万万不可的。娴贵妃出身乌拉那拉氏，先帝的景仁宫皇后有多恶毒，您是知道的，这样的女人的后裔，怎可入主中宫？纯贵妃苏氏，诞育皇子众多……”

“皇后，你多虑了，且你是朕的皇后，这也不是你该考虑的事情，多虑的话朕是不会听的。”弘历出声打断了她的话，又道，“朕倒觉得有些事情，皇后也该知道。”

说罢，便让李玉带来了素练。

素练跪在下首，将她原先给弘历说得话又讲给琅嬅听了一遍，她多说一句琅嬅的脸便惨白一分。待到说完时，琅嬅颤抖着手指着她，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素练哭着叩首道，“娘娘息怒，奴婢知道这所有的事情都瞒了您，可奴婢也是为了娘娘，奴婢心甘情愿接受所有惩罚。”弘历淡漠道，“李玉，将她带下去，回宫后，拉入慎刑司，赏贴加官。”

素练被带下去后，琅嬅又重重地倒在床上，弘历又问道，“皇后，这些事情已经分明，可朕也很想知道，如懿在冷宫遇蛇，中毒，是不是你指使人去做的？”

皇后自嘲地笑着，“皇上连素练背后的那双手都查了出来，那这些事情，皇上再去查即可，何苦又要来问臣妾？您之前抬举高晞月的家世，又暗中扶持乌拉那拉如懿，连她进了冷宫，梦里唤的也是她的名字，可皇上是不是已经忘了臣妾的闺名？历朝历代，宠妾灭妻的事情数不胜数，便是世祖皇帝也因为宠爱董鄂妃，差点废了自己的皇后。您喜欢的女人越多，您的孩子就越多，对臣妾和臣妾孩子的眷顾也就越少。臣妾没有一日不是活在这样的畏惧之中，不得安生。”

弘历冷然一笑，“不得安生？你有尊贵的出身，嫡妻的身份，儿女双全，位至中宫，你还有什么不得安生的？皇后，如懿从未对你的凤位有过觊觎之心，连高晞月在世时，也对你言听计从，可那赤金莲花镯子，你又怎么说？”

皇后连连冷笑，“皇上竟然知道这么多，那您又何苦来问臣妾？臣妾倒也很想知道，您知道臣妾做下的事情，怎得还跟臣妾相敬如宾？”

弘历静静侧耳，听着周遭细微的响动，良久，才说道，“朕不是嫡子，自小受了不少委屈，朕便格外盼望自己的太子是皇后嫡出，所以朕敬重你，容忍你，你的两位阿哥在襁褓中，朕都有了立储之意。朕也知道，你是怕她们生下皇子，动摇嫡子的身份，所以送了那镯子，又做了之后的许多事，朕为了皇家的名声，为了避免这些事情传出去，被天下人耻笑，成为朕江山岁月中的污点，朕都闭一只眼睁一只眼，只做不知。”

皇后静静地听着，失血的双唇剧烈颤抖着，“皇上这么顾及皇室颜面，顾及自己的颜面保全臣妾，实在是圣恩滔天。”

弘历施施然站起身，温和道，“皇后今日说得话，也够多了，你还是好自保养着，朕与你的日子还长着呢。”

弘历走到殿阁外，一阵冰凉的水上夜风扑面而来，心下只觉悲哀不已，琅嬅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富察氏，这一生，竟从未为过自己，可后宫中任何女子，哪一个不是这样，为了家族荣耀，那一个个本该是相夫教子的良善女子，都被这紫禁城困住了。

到头来，这一辈子，又能留下些什么呢？

他思绪还未停住，赵一泰疾奔而出，跪倒在皇后的青雀舫外，悲声大呼，“皇后薨逝。”

乾隆十三年三月十一日亥时，皇后富察氏薨于德州，年三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