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除夕那日，李锦荣特意推脱了其他人的邀约，一整天都在家陪着方兰。

方兰吃过午饭后，闲来无事趴在卧室的窗子前晒太阳，看外头松树上压着的积雪已经消融得几乎一干二净，翠绿的松枝映入眼帘，让她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

晚上李锦荣吩咐人准备了一桌子年夜饭，专程在家里陪她过除夕守岁，饭桌上，李锦荣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红包塞在她手里，方兰放下手中的筷子一怔，而后缓缓笑开，是清淡而非热烈的笑容，“我已经不是小孩子，哪里还需要得到红包？”

李锦荣嚼着口中美味，想了想说，“毕竟是我邀请你来过年的，况且这是我们在上海相识的第一个年头，总得有些仪式感才行。”话毕，他夹过一些菜，补充道，“钱不多，只是略表心意。”

方兰不再多说，接过红包静静咽下口中饭菜，饭席快结束的时候，客厅的电话响了好几声，李锦荣过去接电话，她吃着菜，偶然间听他和电话那头的人讲话，猜测应该是他家里人，李锦荣说了几句拜年话，临挂断电话的时候嘱托道，“爸妈，今年学校放假迟，买不到回去的火车票，我在上海有些朋友，便留在上海过年了，等到年后一定回去看你们二位。”

李家父母尽数应下，嘱托在上海的儿子要保重自身。

吃过晚饭，等李锦荣叫了管家去库房取了烟花回来，客厅早没了方兰的影子，他放下手中烟花，正准备打发人出去找的时候，站在门口借着路上的光，看见她单薄的身影，方兰顺着路沿缓缓地走着。

如此他交代家里其他的人不必出去寻，披了一件大衣，悄悄地跟在她身后。

方兰静静地往前走，一开始路上没有人烟，等过了一会儿，大约是家家户户都吃完了年夜饭，路上也就比先前热闹起来，她路过一处房子前，见男人唤了妻子，替她拍打肩上的灰尘，随后两个年龄相仿的孩子从家中跑出，拿起烟花开心地玩耍。

再往前，是一对夫妇牵着手走在街上，买了一些新年的小巧玩意儿，丈夫将妻子的手揣在怀里，眉梢眼角皆是爱意。

她的脚步很轻很轻，踩在地上几乎没有声响，走到这条街的尽头，转身进了一个小胡同，李锦荣见她拐了弯，急急地跟上去，生怕不见了她的背影，又怕跟得太近被她察觉，惹得她不自在。

他准备着绕进胡同口的时候，瞥见一位举着卖冰糖葫芦的老爷爷，买了两串，继续适应着她的脚步，不快不慢。

等他驻住步子的时候，竟是一转头看到她蹲在角落，双手掩着脸，似是哭泣。

他最是见不得她这般，面上假装快乐自在，心底却憋着难受，隐忍不言，直让他猜测她的情绪，消磨着彼此的性子。

他在原地顿了顿，把那两串糖葫芦藏到身后，走过去蹲在她的身侧，小心翼翼的唤她：“方兰。”

方兰抬头，对上的是李锦荣俊朗的面容，她不说话，他又接着问，“你怎么一个人出来，到这里来了？”

他话中丝毫不见怪罪，反而还透露着隐约的关心。

她仍旧没有要朝他打开心扉的意思，“饭后出来走走，就当是消食。”

他明白她的目的绝不只是如此。

他思来想去，大约是和方母不在她的身边有很大的关系，可又觉得，不单单是如此。

李锦荣小心地抚着她的后背，“心里若是有什么事儿，说给我听。好不好？”

“就像……从前青樱对于弘历一样。”

方兰心尖一颤。

瞬时铺天盖地的回忆朝她席卷而来，她眼前浮现出深深宫闱中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她曾对他知无不言。

方兰试图将刚才李锦荣走过她身边时的一张脸与昔日的少年郎弘历联系起来，一时竟红了眼眶。

“是因为方伯母吗？可我又觉得，还不止于此。”

他总是能一下猜中她的心思七八分，就像弘历一般，即使是到了后来两个人生了嫌隙，他也总是能掐中她的要害。连让她生闷气他都能设计地叫她无可奈何。

李锦荣轻抚着她的背，继续说着，“如果你想知道些什么，我不介意把我的经历都告诉你，如果你能够满足和舒服一些的话。”

那日从玲玲的口中，她已然带着这份好奇心将他这二十多年的人生了解了个够，方兰试着慢慢放下心中种种，静静开口，“人少年时期经历的许多伤痛，往往成年之后要一直去弥补。”

他对上她的眼睛，她继续说，“此次我的母亲回香港，是去见我父亲那边的父母。他们已然垂暮之年，应该已经不久于人世了。”

他疑惑，“你为什么不跟着去送一送他们？”

她苦笑一番，沉沉开口，“自小就不被父亲重视，生活在一个父母不和，家庭不睦的家里，又怎会被他们重视？便是到了这个时候，他们来信，也只提到要母亲尽儿媳孝道，恐让其他人嘲笑，对我便是只言片语未提。”

刚才一路上见到的其乐融融的场景，再寻常普通不过，却是她寻了二十多年也难得到的。

怎能不羡慕，不心酸。

所以自小不被爱，跟着母亲过着单亲的生活，她真是极度地缺乏安全感。可这么多年，能给她最多安全感的，只有她自己。

所以在听到李锦荣的父母亲打过来电话致以问候的时候，她当真是羡慕他的幸福。

屋檐上不知何时开始飘落着雪花，一片一片落在她的身上，方兰抬头，看到李锦荣微红的双眼，眼里似乎还浸了一层水汽，他压下难过，从身后变出两支冰糖葫芦，朝着她笑，说，“心里苦的话，吃些甜的东西，总应该会好些吧。”

方兰接过他手里的糖葫芦，撕开透明纸递到嘴中。

如此，两个人就这般静静地，谁都不说话，雪花依旧飘落下来，他也不催她，等她吃完，才拉着她起身。

方兰双腿麻木地被他扶着起身，只看见李锦荣脱下大衣，不等她推辞就裹在她身上。

她出来许久，鞋子也早已湿凉，李锦荣拉着她的胳膊把她的手揣进大衣里，四下寂静无声，他的话尤为悦耳动听：“如果这是你先前的不幸，那我希望，你以后可以一天比一天自在和快乐。”

地上已覆盖上一层薄薄的雪，她已经凉透的鞋袜走回去，自是要冻坏了脚，这条小巷子虽不长，李锦荣做主抱着她走回去的时候，却明显地感觉到方兰刻意疏离着，不愿感受他的鼻息，不愿感受他的温暖，一心只想离得他远远的。

出了巷子口，司机已经在车里等着了，等后座的门被打开，方兰碰到座位的那一瞬间，便急急松开他，一味靠在窗户上，只想躲得他远远的。

回到家进了门，方兰来不及推脱，被李锦荣挽着手，一直等零点钟声敲响，他转过头，对着她开口，是真真切切的祝福和期盼，“新年快乐。”

“你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