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聆海问心

“荒川在平安京的另一边，对我来说，它是个充满温馨与欢乐的地方。那里山清水秀，大小妖怪安居乐业……”

我饶有兴致地倾听少女讲述她的过往。阳光洒过窗棂，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圣洁的光芒。

那是一部以无名英雄荒川之主与他立志守卫的国度为主角的长篇史诗，直至昔日挚友为了各自的目标反目成仇挥刀相向，纵使壮烈身陨，也不曾违背自己的诺言，守护家园到最后一刻。

看得出，荒川之主是她憧憬的豪杰也是仰慕的对象。讲到动情处，这历经变故不得不逐渐成熟内敛的少女也不禁像个符合她年轻外表的普通人类女孩，表情流露出几丝愤慨与激荡。

“我发誓要找到将他复活的方法，不料出海途中遭遇海国妖怪的伏击，坚持着漂流到海岸附近，终究因体力不支而晕倒。还好有阿文你救了我，我都不知道该怎样表达我的感激之情才好了。”

“不，不是什么大事，这是我应该做的。”我连忙摆手回应她的道谢，“我倒是要感谢你，让我知道了京都外面还有这么广阔的世界，还有这么多值得称颂和纪念的故事。”

听到我的评价，她有些羞赧地笑了笑，整个人的轮廓柔和下来。

“而且，救了你的也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我抱起膝上的小黑猫，举着它的两只小爪子向金鱼姬摇了摇，“虽然算是突发事件，倒也无心插柳。要不是小黑带着我跑到海滩上，我也发现不了你。”

小黑以为我在逗它玩，兴奋地轻咬我的指尖。金鱼姬仔细端详了它一会，伸手揉了揉它的脑袋：“谢谢你呀，小黑。”

不过，为什么她总觉得这只猫有些眼熟……

小黑好像很喜欢金鱼姬身上的味道，一个翻滚就往她身上扑。

应该是我的错觉吧……金鱼姬应付着小黑的闹腾，把心底隐约的疑虑抛在了脑后。

“还有般若。”我又指了指坐在不远处倚着墙貌似假寐的少年，“虽然感觉你不是很喜欢他，但他确实帮助了你。”

少女像是被戳中了心思，唇边的笑容僵了僵，随即无奈地对我坦白：“你说得对，他身上的气息让我很不舒服，我也很疑惑阿文你为什么会和他在一起。不过既然你都这么说了，他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很感激他。但劳烦转告，除此之外，我不会再主动靠近一步。”

般若睁开一只眼瞥了瞥正在开女子会的我们，状若气哼哼地别过头去，样子仿佛在说：看吧，我就说救了她也没什么好处。

我有点遗憾，却也能理解她的决策，不是什么妖怪都会毫无芥蒂地接近般若。

“阿文，认识你真的很开心，我会记住你的恩情的。”金鱼姬站起身，把小黑放回我的怀抱，“但我现在必须离开了，这份恩情容我改日再报。我赶时间，要把大岳丸进犯荒川一事尽快报告给晴明先生。他准备万全来势汹汹，一定还有着什么后续的企图。”

“大岳丸？你是说那个什么铃鹿山的少主、导致荒川生灵涂炭的罪魁祸首？”我惊讶地随她一同站起来，不知是因为她口中的某个人物从故事中走出，即将掀起一阵将身边人卷入的风浪，还是因为她竟然说出了晴明的名字，“难道……他占领了荒川还不知足，要继续攻打平安京？”

“目前来看也许会是这样，不然他也没必要专门安排妖怪截杀想要前来传讯的我。”

我迟疑地转头看了看般若，发现他也在看着我，神色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等一等，小金鱼。”我叫住了将欲离去的金鱼姬，“啊，我不是想阻拦你，我告诉你晴明先生住在哪里吧。”

“咦，阿文你也认识晴明先生？那真是帮了大忙了。”

这句话同样是我想说的。晴明先生的人脉、不，妖脉还真是广阔啊，居然认识住得那么远的妖怪。

思及她的遭遇，倒是和我有那么几分相像。失去了最熟悉最亲近之人，徒留自己孤独地面对接下来的生活。在她离开前，我忍不住问她最后两个问题：“小金鱼，你恨大岳丸吗？你想杀死他、为荒川之主报仇吗？”

少女的眸中闪过难以抑制的恨意，却很快转变为了无可奈何的伤感：“恨！我怎么能不恨！因为大岳丸，傻大个死了，荒川那么多水族也都死了，我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以解我心头之痛！”

“然而我个人的实力还不足与鬼王抗衡，并且傻大个的灵体对我说，大岳丸也是为了他自己的家才选择这么做，以怨报怨，永无止境。我不是很了解他们两人之间的恩怨和羁绊，但我知道我现在首先要做的，就是让傻大个完完全全地回来，然后再考虑其他的事。”

金鱼姬的话里带着坚定不移的决心，我也瞬间理解了她想要表达的诉求，不由得低垂了视线。

这就是她身上一丝怨气也没有的原因吗？比起复仇，她选择了优先度更高的东西，这也不失为一种解决途径。但是……我不禁紧紧攥住胸口的衣服，梦里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再度显现、愈加明晰。

小金鱼，也许你是对的。但我和你，注定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

送走金鱼姬，我仔细梳理了一下自己目前知晓的情报。一方面，藤子夫人是我最亲近的人，入宫之后因不明原因去世，而我为了她的死要向某个人进行复仇；另一方面，拥有力量的我不知为何来到鬼域，与鬼童丸结下孽缘，随后回到现世又因不明原因失忆。

不知道的点还真多。般若说过，力量会随着我记忆的回归而恢复，那么我接下来的主要方向就是寻回记忆，且目标是皇宫。

但皇宫周围常年有阴阳师驻守，我这样名不见经传的妖怪去了也是送菜。这样的话要怎么办才好呢，有没有可以绕过阴阳师进入皇宫的方法？

正在思考，忽然又有人在敲门。

今天还真是热闹，我一边想着一边把门打开。令人惊讶的是，站在门口的居然是前些日子在祭典上遇到的木偶商人。

“你好，打扰啦～哎呀，竟然是你啊，真是太巧了！”她嘴上这么说，脸上却没有多少诧异的神色，只是挂着一副招牌的营业用笑容，“我来问问，你这里有没有见到过一只乌漆嘛黑什么杂毛都没有的猫？”

她说的难道是小黑？我急忙鸡啄米似的点头：“有的，有的！你是她的主人吗？”

“没错，就是我！”

像是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小黑飞快地从屋子里窜出来，一下子冲到木偶商人面前，跳上了她的肩膀，用尾巴亲密地环绕着她的脖子。

看到这个亲昵的样子也就不需要什么其他的解释了，我一边为小黑重新寻回主人而感到欣喜，一边因毛茸茸的离去而在心里鞠了一把辛酸泪，依依不舍地同它道别：“太好了，小黑。这位姑娘也是，别再把它弄丢啦。”

“好的好的，还要谢谢你的帮忙呀。我想想，要不再送你一尊木偶吧？和上次的那尊凑个对，你觉得怎么样？”

“欸？谢礼什么的……”我被她的提议惊到了，本来想说不要什么谢礼，但随即想起那尊被我磕伤的木偶可怜兮兮的模样，话到嘴边硬生生拐了一个弯，“新的就不用了。倒是上次那尊，被我不小心弄破相了，您看能不能修补一下呢？”

甚至用上了久违的敬语。

“……啥？”

我跑回屋把贵妇木偶抱了出来，呈到木偶商人跟前。原先完整无瑕的木偶下腹部被蹭掉一块漆，露出一个黑黝黝的看上去很可怕的空洞。

“让我康康……”木偶商人举着木偶来回观察，一只手不自觉地抚着下颌，似乎在认真考虑修复的可能性，“没问题，只要经我手，绝对可以变得更加光彩照人。”她拍着胸脯打包票，“不过要让你等一阵子了，等我把它修好就拿回来还给你。”

“好。”我倒不在乎她是不是骗我，只求把木偶修复，别再留着这副残缺的外表就好了。

我透过它仿佛在看某个人。木偶商人瞅了瞅我，突然问了我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你觉得上次那出木偶戏怎么样？”

说的是那个跨越身份差距的爱情故事吧？我实话实说：“挺好的啊。情节生动，引人入胜，看得我最后也想哭了呢。”

“假如、假如这个故事其实是经过美化的，原结局并不像表演所展示的那样幸福美满，你还会有这样的感觉吗？”她吞吞吐吐地道，“会不会想质问作者为何要写出并不完美的作品呢？”

“嗯……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吧，也许不完满的故事也会有人喜欢。为什么要问我这个？”

“我是干这一行的嘛，当然要了解观众的需求啦，啊哈哈哈。”

她不好意思地摸摸头，转过身向门外跑去，一边跑一边挥手向我告辞，“等我哈，不会耗费很长时间的。”

“算了，就算我不做提醒，反正有一天你总会想起来。”

少女轻如蝉翼的声音随风飘散，转瞬消弭。

“是我之过。那是唯一一桩……阴差阳错的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