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安倍晴明

这是我第二次听到这个人名。

藤、子？

我细细地咀嚼这两个音节，神色放空。记忆的大门仿佛被撬开一道细缝，一簇一簇紫中带蓝的藤萝花自我眼前缓缓垂落下来，灿若云霞，馥郁的芳香里夹杂着鲜血浓烈的腥气。我眼睁睁地看着它绽放、枯萎，再被蜿蜒而上的火舌猛烈舔噬，最后化为一捧焦灰。

「忧思逢苦雨 人世叹徒然

春色无暇赏 奈何花已残」①

一个悲哀的女声在我耳边哭泣，尖利嘶哑得宛若杜鹃啼血。她说，阿文，世间这些男人，大多都是些忘恩负义之人！你可千万不要像我一样，失了身又失了心！

我是怎么回答的？我说……

我说……

我眼前一黑。

“姐姐！”

“阿文姑娘！”

我说：夫人你不要哭了，阿文会为你报仇的。

对了，我怎么可以忘了呢？我在三途川边上挣扎了那么长时间，就是为了回来向「」复仇的。

对不起啊，夫人，阿文又让你失望了。阿文甚至连那个人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了。

不过，阿文会努力，阿文不会让夫人寂寞太久。

周身暖洋洋的，似乎有种力量随着记忆碎片的回归流入了我的躯壳，熟悉得我几乎快要落下泪来。

“你真的要去找那个阴阳师？”

般若皱起的眉头可以夹死一只蚊子。

“……嗯，毕竟他那里有关于我记忆的线索。”在他的注视下我小声再小声，“不是约好了嘛，要帮我恢复记忆。所以我去找他也没问题啊。”

他的表情微微舒展，落在我身上的目光依然纠缠：“姐姐不用那么着急的，我可以陪你慢慢回忆。我们接下来会去很多地方，没必要非得拜托他。”

你不着急我着急啊！

出于个人私心，我不想让般若知道我其实想起了一些事，而且这不是正能量到可以摊在明面上说的东西。

那天晚上，由于安倍晴明提问的刺激，我华丽丽地晕倒在地，大好交流的机会就此作罢。不过第二天一早他就让小纸人给我送了一串纸笺，同时还有传音一则，告诉我如果还想和他详谈，就拿着纸笺到安倍府上去，自会有人出来接待。或者到他师兄贺茂府上也行，但不保证一定有人在，也许要等上半个时辰。

而且这些纸笺里还蕴含了符咒的力量，一般妖魔鬼怪无法近我身，这让我不得不击节赞叹大阴阳师的用意周到。

但是当我向般若提出独自前往安倍府的请求时，般若却破天荒地脸色一沉，任我好说歹说也不肯答应。

最后搞得我也有些来火了，仗着符咒在身，把胸脯一挺，桌子一拍：“般若，我们订的是平等契约，不是奴隶契约吧？我天天好吃好睡伺候你，你不帮忙就算了，还阻止我自己去找？无论做人做鬼都不能太过分，你自己说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吼完一通我也有点后悔了，一边喘气一边用眼角余光观察般若的反应。

般若似乎习惯了我的好声气，骤然听到我这番强烈指责，惊异地张大了眼睛，随即脸上便蔓延开了激动的绯红：“姐姐怎么可以这么说？你要背叛般若吗？”

我愣了，我只是想找回记忆，怎么就扯上背叛不背叛了？

他伸出手来想要抓住我，却被我身上的符咒一弹，猛地缩回了手指。他用另一只手捂着伤处，以一种被遗弃的小狗般的眼神恨恨地瞪着我：“好啊，姐姐，你现在有大阴阳师撑腰了，就不需要般若了是不是？你去吧去吧，不要回来了！”

他转身走了两步，又回过头补上一句：“般若讨厌这样的姐姐！”

啊这……

怎么搞得我成了千古罪人一样？

老妈子精神发挥作用，我一边担心他的伤势，一边又气愤他的自私，两重心情较量之下，终究还是拿着纸笺踏出了家门。

沿着纸笺上的地址磕磕绊绊地找到了安倍府大门前，纸页从我手里一挣，化作了与那天碰到的别无二致的小纸人，晃晃悠悠地挤进了门缝里。随后吱呀一声，大门便自动开启了。

这一套行云流水般的变化看得我目瞪口呆。

真、真方便啊！

正在我暗搓搓地想偷偷拐带几个小纸人以作家用的时候，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伴着羽翼扑簌簌的呼扇降临到我面前：“您就是阿文小姐吧？我是晴明大人的式神童女。请随我来，晴明大人正在里间等您呢。”

咦，难道他一早便知道了我要来？

我赶紧掩下刚才内心不大光明的想法，有些忐忑地跟着童女穿过庭院，看到了那个坐在蒲团上一脸闲适的男子，银白色的长发泛着浅浅的荧光。

见我来了，他露出柔和的微笑：“欢迎你，阿文姑娘。”

“你好，阴阳师安倍晴明大人。”

他似乎笑意更深了，拍拍身边另一个空着的蒲团：“过来坐。你是来找我谈那天没有谈完的事情吧，别那么见外，叫我晴明便可。”

他平易近人的态度完全不像对待一个普通的陌生妖怪。在他堪称亲切的目光注视下我倍感压力，磨磨蹭蹭地挪到蒲团上坐了，手脚拘在一起不知道往哪儿搁。

“那么，我就直说了——那天的问题，你好像还没有回答我。”

「请问你认识藤子夫人吗？」

我垂下头，任凭额前的碎发落下阴影，遮住眸中翻滚的情绪。

“抱歉，晴明先生。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头顶的呼吸停滞了一瞬，晴明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的声音又接着响起来：“原来、原来是这样。怪不得……”

我偷偷地抬起眼皮，瞥见阴阳师怅然若失的神色。

“那个，那个……”我吞吞吐吐地道，“她是谁？晴明先生认识她吗？我觉得这个名字隐约有些熟悉，仔细想却什么都想不起来。如果晴明先生能告诉我一些关于她的事情，也许我可以尝试着回想起来。”

即使我没有直面他，也仿佛可以感到一道锐利的视线从我身上扫过，随即又无可奈何地软化下来。

“藤子夫人是我师兄贺茂家的旁支所生的女儿，”他幽幽地道，“我小的时候见过她，她是当时除了师父师兄之外唯一一个对我很好的人。”

“咦？为什么？晴明先生明明这么和善……”我惊讶得音量都抬高了几个调。

“因为我其实不完全是人类，而是白狐之子、半妖之身。”

他的笑容有些发苦，而我被这爆炸性的大新闻震得目瞪口呆。原来赫赫有名的阴阳师竟是半妖，那么我们岂不是同源……心下不由得对他添了几分亲近。

“后来我只听说她入了后宫。外男不便深入宫闱，跟着师兄进宫除秽时倒是远远地见过几面。她身体很健康，我也很放心，只是没想到……”

他没有接着说下去，只是凝视着我的脸又出了回神。

“你和她，实在是太像了。但是据我所知，那个人并没有留下后代。也许只有解决了你的记忆之谜，才会真正明白你和她的关系，还有你成为妖的原因。”

“我会写封信给宫里的人，请他协助你一起调查。”

女人的恸哭似乎又回响在耳畔，我眨眨眼，绽开一个真心实意的笑颜：“谢谢晴明先生，我一定会尽快拿回记忆。”

“不必客气，我也想做些力所能及之事。”晴明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了，你在御怨般若那里觉得怎么样？要不要过来我府上？毕竟他是与怨念伴生的妖怪，不兴风作浪倒也罢了，若长期施展妖力，怕是会对你产生不好的影响。”

“啊，这个……没关系的，我们相处很愉快的，啊哈哈。”虽然来之前还吵了一架，我摸了摸鼻子有点心虚。

晴明盯着我半晌，终于放弃般地收回了目光：“……那就好。”

“晴明先生，我还有一个请求——可不可以给我一些护身用的符咒，就像这张纸笺里的那种，啊。”说到半截我蓦地反应过来，脸颊唰地一下变成熟透了的苹果。阴阳师是靠这个吃饭的，我这么直接开口讨要是不是有些大言不惭了，“呃，虽然我现在手里一分钱都没有（都是般若的），但我不会白拿，我会用工作偿还的！端茶倒水打杂下厨我都可以做，哄小孩也没问题！”

晴明被我连比带划的急切模样逗笑了，弯起腰一抖一抖，拿扇子遮住下半边脸缓了好久才直起身来：“你不提醒我我倒忘了，是该给你一些防身的。你现在身上没有怨念因果，证明你没有做下天怒人怨之事，所以我可以放心地信任你。”

说着他掏出了四五张画好的符纸递给我：“不必涉及金钱，就当我送给你，做个顺水人情吧。如果有什么其他的问题，你也可以随时来找我。”

我捧着符纸，热泪盈眶地望着面前五官端正眉目疏朗的好好青年。晴明先生，您可真是个大好人！

注①：原文「花の色は　移りにけりな　いたづらに

わが身世にふる　ながめせし間に」——小野小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