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南昭，万德四十二年

侍郎府

她已在这暗无天日的房间里坐了许久，起身时腿脚有些发麻的站不住，但还是晃晃悠悠的站了起来，带动那长长的铁链摩擦出嘈杂的声音，透过窗缝照进来的日光渐渐变得昏黄，暗淡，然后消失。

她伸手去抓，却是什么都没留住。

屋门在此时打开，那人依旧穿着华服却在天色将暗的时分，再不能乘着耀人的光，恍如神兵降世。

他脚步很轻却是深深浅浅的不得用力，勉强才能拖动他那瘦的仿若一张被风一吹就能飘走的竹纸般的身体，屋内寂静如厮，只听得到油纸被打开发出的嚓擦的声音。

“回来的路上路过了一家糕点店，桃儿酥做的很香，便买来给你尝尝。”温祁冲着那处黑暗说道，模模糊糊的好似瞧见有一人影微微晃动了一下，却还是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

温祁便自己拿起一块糕点放进嘴里，细细的品尝着，一边品尝一边说着:“我至今还记得北唐国都，偌大一座城，却只有一户小小的店家能做糕点，想要买块儿桃儿酥还要排上好久的队，我现在还记得那家的油纸不太好，有时候下了雨，好不容易买来的酥糕就要被雨打得湿淋淋的，不能吃了。”

那糕点显然已经做成许久了，并没有热腾腾的时候飘香四溢，只有一点点的甜意费力的往她鼻尖里钻，可饥肠辘辘了数天的安和却半分没有食欲，胃里早已空到如刀绞般疼痛不止，但比起这一言一句的凌迟，生理上的痛又算得了什么。

“想来可笑，北国堂堂安和郡君，尊贵无比的小公主，收了一个卖酒的小商送的一堆碎成渣子的甜糕，还欣喜万分，不怪容将军气到发狂，不管不顾的去寻了这个小贩的麻烦，砸了店面和住所不说，还好生的警告了一番，你可知警告了什么。”

他好似在问，又不待旁人回答，只自顾自的说着:“容将军警告那小贩，不要再去寻他妹妹，否则便将他千刀万剐，于是那小贩便果真没再去过，你说他是不是怕了？”

他嗤笑了一声，暗夜里听来却带着了几分毛骨悚然。

“一个无权无势又渴望权势的人，怕了权势听起来也没什么丢人的。不过不得不说，带兵的人，这直觉真是敏锐的吓人，他也没什么证据但就觉得这个人会伤害他的妹妹，不过一个从不跟少女调情的人哪里会懂得小姑娘，尤其是安和郡君这般聪明又骄傲的小姑娘，是最会对那些看不清猜不透的男人念念不忘的，他这么做反而是好心办了坏事，给恶人可乘之机。”

他又咽了一块酥糕，也许是话说的多了有些干，也可能是吃的太多甜的腻了，总之，听他是倒了一杯茶水给自己润口。

“北唐的圣旨下来了，安和郡君对盟国君主不敬，夺其封号贬为庶人，随昭王发落，平南军主将容江擅闯皇宫，对主不敬，罚禁锢家中，夺掌军之权，永世不得启复，念先平南将军战功，留平南军军号，待容江之子容吉成年，再归权于容氏。”

说完像是勾起了什么陈年旧事，温祁也没了什么食欲，拿出怀中的那绣工精巧的锦帕擦了擦手，站起身来。

“你不愿尝也罢，世人都说这北国醉仙楼的酥糕做的最好，京城分号开了十数家，可我尝着还不如小作坊的用心，这再好吃的东西一日一顿的摆在案前，即使喜欢也要吃伤了，还不如从未得到。”

他敞开了门，却只是静立在那里好似是沉醉于这无边黑暗，对那远处微微亮起的烛光有着什么惧怕，良久，良久，不肯迈开步伐。

“郡君。”他唤道，一如曾经那般的珍惜，“活着吧，活着才能回到北边，再尝一尝那家的糕点，也许，已经不是你喜欢的那个味道了，这样就能放下了。”

只听房门轻掩，发出吱呀的响声，安和，不，圣旨一下她便不再是北国的安和郡君了，也许该称为容月瑶，再也许只当得起一句容氏。

南国冬日的夜里风比北国的还要大，被夜风吹得面庞发疼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起已泪流满面，手一摸，沾下来许多湿冷，那铐在她腰上的镣铐随着她的身形越发单薄而松松垮垮的搭在腰间，镣铐的链子很长在地上盘曲了许多许多圈，只要她一动，就能在这寂冷的夜里发出仿若悲啼的尖锐之音。

有了这声音的掩盖，她才能放心的为远方的亲人放肆流泪，好不容易摸索到桌边，才见那摆于案桌上的桃儿酥终究还是碎成了难辨的模样，和着泪珠塞进嘴里，带着苦涩的咸味儿，终是不及被雨水打湿的甘甜。

哪里还需要回北边看看，早在她决意离开的时候就去过了，却只见空空的店面，邻居的人家告诉她那家糕点铺的老板和老板娘唯一的儿子死在了前线，两个老人家悲痛之下带着儿媳和孙子回了南昭老家，北国的皇城，于她而言早就已经不再是旧时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