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柚柚把糖盒放在两人中间，像划一道无形的楚河汉界，又像把十二年的空白强行塞进一只小小的船。

“洛辰寒。”他侧过脸，鼻尖几乎碰到对方的肩，“你说……要是明天早上我还是没想起来，怎么办？”

洛辰寒也侧过身，两人呼吸交缠，像两束藤蔓在夜色里悄悄试探。

“那就等中午。”他声音低低的，带着一点哄睡的笑意，“中午想不起来，就等傍晚；傍晚还想不起来——”

他顿了顿，伸手把落在蒋柚柚睫毛上的花瓣拂掉，“我就带你把刚才那些纸，一张一张重新写一遍。写到你烦，写到你想起来为止。”

蒋柚柚嗤地笑出声，眼泪却从眼角滑进鬓角，像一条偷偷溃堤的小河。

“洛辰寒。”

“嗯？”

“给我唱首歌吧。”他轻声说，

“你以前……唱过吗？”

“唱过。”洛辰寒想了想，“你小时候怕打雷，我就给你唱《小星星》，跑调跑到外婆桥，你还是睡得跟小猪一样。”

蒋柚柚把手臂垫在脑后，望着树冠缝隙里的星，“那今天换一首，唱你会的，最旧的一首。”

洛辰寒清了清嗓子，声音低下去，带着一点沙沙的磁，像把旧唱片的手纹也一并刻进空气里——“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还是那首，却没了跑调，只剩一点点不易察觉的颤音，在花瓣与花瓣之间轻轻碰撞。蒋柚柚没打断，也没跟着哼，他只是安静地听，听到第二遍副歌时，眼皮开始发沉。

半梦半醒之间，他感觉有人把毯子往上拉了拉，盖住他露在外面的手腕。那手腕上，月光正照着一道浅浅的疤——像被什么尖锐的指甲抓过，年代久远，只剩一条泛白的细线。

洛辰寒的目光落在那道疤上，歌声停住。他伸手，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像碰一件易碎的瓷器。

“对不起。”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那年我没追上那趟车。”蒋柚柚没睁眼，只是翻了个身，额头抵进对方肩窝，像把整片夜色都当成枕头。

“没关系。”

他喃喃，声音含在梦里，像含一颗化开的糖，“我现在……自己回来了。”花瓣继续落，落在两人交叠的影子上，落在糖盒的铜钥匙上，落在小小的猫石碑上——像一场迟到的雪，悄悄给所有失去盖上一层柔软的被子。

……后半夜，

起风了。

蒋柚柚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回到十二年前，那间老宅的院子。柚子树比现在小一半，他爬上去摘最高处的青果，脚下树枝咔嚓一声断裂。坠落的风声里，他看见一个瘦小的男孩张开手臂冲过来——

“别怕！”

砰！

男孩被他砸得滚了一圈，右手腕以怪异的角度折过去，却第一时间爬过来抱他：“柚子，疼不疼？”

他哭着摇头，把口袋里最后一颗糖塞进对方嘴里，糖纸是黄色的，印着半轮夕阳。

画面一转，是暴雨夜。卡车尾灯在雨幕里红得刺眼，他趴在车窗上，拼命拍打玻璃，却发不出声音。车窗外，那个男孩追着跑，摔倒在积水里，膝盖磕得血肉模糊，还挣扎着爬起来——

“等我——”

一声闷雷，世界碎成无数白噪点。蒋柚柚猛地睁眼。夜空依旧星子稀疏，风停了，花瓣不再落。他浑身是汗，心脏跳得快要撞断肋骨。

洛辰寒睡得很浅，几乎在他睁眼的同时就醒了：“做噩梦？”

蒋柚柚没回答，只是翻身坐起，把糖盒抱在怀里，手指发抖地抠开第二页折纸——月光下，那页纸上不再是铅笔字，而是一副歪歪扭扭的蜡笔画：

两个小人手拉手站在柚子树下，天上用红色蜡笔涂了夸张的太阳，太阳嘴角翘到耳根。

底下写着——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落款：柚子 & 小寒 2011.8.18

蒋柚柚的指尖悬在纸面上方，迟迟不敢落下去。

他忽然想起，自己从有记忆开始，就反复做一个梦：梦里他站在一棵巨大的柚子树下，有人喊他名字，声音被风撕得七零八落，他回头，却只剩满地落果，金黄得像一场来不及告别的夏天。原来那不是梦。

是被人为上锁的房间，钥匙此刻就躺在他的掌心里。“洛辰寒。”他声音发颤，却带着奇异的平静，“我想起来了。”

洛辰寒没动，也没出声，只是缓缓坐起身，与他面对面。“想起多少？”

“全部。”蒋柚柚抬眼，眼眶红得吓人，却带着笑，“你右手腕的疤，是我砸的；你膝盖上的疤，是追我摔的；还有——”

他伸手，从领口扯出一条细细的银链，链坠是半片小小的、褪色的柚子糖纸，被塑封在树脂里，像封存一滴夕阳。“你当年塞给我的。”他声音哽咽，“我搬家后一直戴着，却忘了为什么。”

洛辰寒的视线落在那枚链坠上，瞳孔猛地收缩，像被月光刺了一下。“原来……”他声音哑得不成调，“原来你早就带着我。”

蒋柚柚没再说话，只是倾身过去，额头抵着对方的额头，像把两段断裂的时光重新拼成完整的圆。“洛辰寒。”

“嗯？”

“我们拉钩。”他伸出小指，指甲上还沾着一点柚子花瓣的汁水，“这一次，不许变。”

洛辰寒的小指勾上来，指腹贴着指腹，掌心贴着掌心，像把十二年的空白与等待一次性填满。“不变。”他轻声说，“一百年，不许变。”

月光下，两道影子终于严丝合缝地叠在一起，像从未分开过。远处，柚子树无声地落下一颗青果，“咚”一声滚到两人脚边，圆滚滚，像一颗终于落地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