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柚柚怔怔地看着他,像是要从那张过分熟悉的脸上找出一点蛛丝马迹。
可记忆像被橡皮擦过的草稿纸,只剩几行模糊的压痕,连笔画都凑不成字。“我……”他喉咙发紧,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可我真的想不起来。”
冰袋的寒气顺着指尖往上爬,却压不住心里陡然升起的焦躁。
“我们认识多久?”
“十二年零四个月。”洛辰寒答得飞快,像把数字刻在了骨头上。
蒋柚柚指尖一颤,冰袋“啪”一声掉在地上,溅起的碎冰晶像一场微型雪崩。
十二年?他今年才二十一,等于他人生的一半以上都有洛辰寒的参与,而自己却连一个片段都打捞不起。
“那……”他咬了咬下唇,把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对不起”咽回去,换了更残忍的一句,“会不会是你认错了人?”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洛辰寒没有立刻反驳,只是弯腰拾起冰袋,用指腹把凝结的水珠一点点抹掉,动作慢得像在擦一件易碎的瓷器。
“你左肩后面有块胎记,像片枫叶。”他声音很轻,“你七岁那年爬树摔下来,我接不住你,反倒被你压断了右手。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还记得把口袋里最后一颗柚子糖塞给我,说‘吃了就不疼’。”
蒋柚柚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肩,指尖在T恤布料上停住——那里确实有一片淡红色的印记,他从小到大的体检表上都写着“色素型胎记”,可他从没告诉过任何人形状。
“你十岁生日那天,”洛辰寒抬眼,黑眸里浮着一层潮气,“许愿要养一只橘猫,结果第二天真的捡到一只,你给它取名叫‘小寒’,你说这样‘柚子和小寒就都不会被冬天冻坏’。”
蒋柚柚的呼吸开始发抖。
小寒——那只猫在他初三那年走丢,他为此哭了整整一周,后来母亲才告诉他:猫是突然从家里跑出去的,怎么找也找不到。
“它没丢。”洛辰寒像看穿了他的思绪,“它老了,肾衰。你怕看它死在眼前,求我带走它。最后它是在我怀里咽的气,埋在后院那棵柚子树下。”
蒋柚柚猛地站起来,膝盖撞到茶几,玻璃上的冰水杯晃出涟漪。
“别说了……”他声音发颤,却不是抗拒,而是某种近乎恐惧的哀求,“我脑子很乱,像有人在用锤子敲,一敲就碎。”
洛辰寒终于伸手,却不是去扶他,而是拉开茶几抽屉,取出一本旧相册。
封面是褪色的牛仔布,右下角绣着歪歪扭扭的“Y&H”,针脚稚嫩得可笑。
“最后一页。”洛辰寒把相册递给他,自己却退后两步,像给犯人留出签字画押的距离。
蒋柚柚几乎用尽了全部勇气才翻开。
最后一张不是照片,而是一张儿童画:两个歪歪扭扭的小人,一个黄头发,一个黑头发,手拉手站在柚子树下,天上用蜡笔涂了夸张的太阳,太阳嘴角翘到耳根。
底下是一行铅笔字——
“我和洛辰寒要永远在一起,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落款:柚子 2011.8.18
铅笔迹被水渍晕开过,皱起的纸面像被揉过又小心抚平。
蒋柚柚的指尖悬在纸面上方,迟迟不敢落下去。
他忽然想起,自己从有记忆开始,就反复做一个梦:梦里他站在一棵巨大的柚子树下,有人喊他名字,声音被风撕得七零八落,他回头,却只剩满地落果,金黄得像一场来不及告别的夏天。
原来那不是梦。
是被人为上锁的房间,钥匙此刻就躺在他的掌心里。
“我……”他开口,才发现嗓子哑得不像话,“我不是故意忘了你。”
洛辰寒终于走近一步,却没有碰他,只是微微俯身,让两人的视线持平。
“我知道。”他说,“那年你家里出事,阿姨带你连夜搬走,第二天就给我家打了电话,说‘柚子发高烧,醒来就不记得了’。医生说可能是选择性遗忘,也可能是创伤后应激。”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我偷偷跑去看过你,你躲在病房窗帘后面,像只受惊的猫。我喊你,你捂着耳朵尖叫,把护士都引来了。后来……阿姨就求我别再出现。”
蒋柚柚的指甲陷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
“所以你就……真的不出现了?”
“我出现了,只是换了个方式。”洛辰寒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你初中运动会的匿名矿泉水,高中艺术节匿名送的那把吉他,大学奖学金匿名捐助人——都是我。”
他指了指自己心口,“我不敢靠近,又怕你把我彻底忘了,只能像变态一样在你看不见的角落刷存在感。”
蒋柚柚忽然上前一步,揪住他衣领,力道大到指节发白。
“那你现在为什么又敢了?”
洛辰寒任由他拽着,声音低哑,“因为你长大了,而我……不想再当你的影子。”
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到呼吸交缠,蒋柚柚看见对方瞳孔里那个面色苍白的自己,像一面被雨水打湿的镜子,终于映出尘封多年的倒影。
他松开手,却没去擦眼角的水汽,而是哑声问:“那棵柚子树……还在吗?”
洛辰寒点头,“今年第一次结果,我数过,一共十七个。”
蒋柚柚深吸一口气,像把胸腔里所有的惶恐一次性挤出去。
“带我去看看。”他说,“如果树还在,也许……我能把自己找回来。”
洛辰寒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转身从玄关拿了两件外套,一件递给他。
门开时,夜风卷着初夏的草木味涌进来,像某种无声的邀请。
蒋柚柚踏出门槛那一刻,忽然回头,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
“洛辰寒。”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一辈子都想不起来,”他顿了顿,眼底浮着一层倔强的水光,“那我们就重新认识,从今天的‘你好’开始,行不行?”
洛辰寒看着他,良久,嘴角终于弯出一个真正的弧度。
“行。”他说,“但这一次,换我先说。”
他伸出手,掌心向上,像十二年前那个夏天,接住从树上跳下来的小男孩。
“你好,”他声音温柔而笃定,“我叫洛辰寒,可以和你做朋友吗?”
蒋柚柚的指尖悬在半空,微微发抖,却终于落了下去。
两只手交握的瞬间,他忽然想起梦里那个被风吹散的名字——原来下一句是:
“我叫柚子,柚子的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