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来缘浅，奈何情深（完）

到第五年楚国开始再次出兵攻打梁朝，梁朝这些年羸弱，归功于我那不理政事的父皇。

我每日坐在孤寂的宫殿，没有任何依靠，看见日落黄昏的光透在案上，我推开殿中所有的窗，再没有得到他的任何消息。

第七年的时候梁朝灭亡，我成为了楚国母仪天下的皇后。

旁人提起关于庶子的点点滴滴，就像将我心里沉积的疼痛翻涌上来，折磨得我没有力气喘息。

他到底是因为愧疚，还是曾经抱着杀我的念头，只是后来忽然心软了。

我不再喜欢说话，变得越来越冷漠，嬷嬷不敢与我提报仇之事，怕我心里不开心的时候会杀了她。

我想我应当因为怨恨他，而渐渐让这个人变得不再那么重要。

可是偏偏在他死后的第四年里，我顶着这具躯壳开始做一个梦，梦里的少年依旧那样清郎明澈，夜下支离破碎的月光散落一地，他就拾光而来，在殿前台阶下予我讲故事，给我买一串最甜的糖葫芦。

醒来后眼泪分明洇湿了枕边，整整一年我都逃不开这个梦魇，于是我将自己关在宫殿里，不见任何人，安静看着窗棂前矮松长出新叶，或许所有人都以为我在为母国担心。

“嬷嬷，我乏了。”

手中热茶已被拂得凉透，我随手将它放在身旁的矮案上。

“你先下去吧。”

嬷嬷小心翼翼地退出殿外，殿室中又只剩我一人。

我枕手侧卧在软榻上，闭上眼睛。

我恨所有骗我伤害我的人，我没有办法跨过我与他的之间的隔阂，只是见他似乎已成为我的一种执念，既然我们之间隔着这样的血海深仇，他是不是应该用这一生来向我赎罪。

至少我还有个能恨的人。

……

浅夜的月光透进殿室，身处空荡的宫殿中，我再次从孤寂里醒来，起身踱到镂空雕纹窗前，伸手推开窗看见了今夜的月亮竟是满月。

嬷嬷带宫婢进来将殿内的灯盏点亮，满屋暖色散开，她如今已是最守规矩的人。

嬷嬷走到我身旁恭敬道:

“娘娘，今日黄昏时分太后派人送了个物件来。”

我仍望着窗外的圆月。

“是什么？”

嬷嬷踌躇半晌后才谨慎答:

“是两个纸鹤，太后娘娘说……”

我的心骤然被缩紧，脑子里思绪顿时混乱得理不清，蓦地侧过身，当真看见她手里锦盒中是两只纸鹤，抬手触碰它，倾刻间延上翻越山河终见故人的熟悉感。

“他在哪儿？”

我闯进太后的寝宫对她质问道。

后记

问公主安，罪臣自知辜负公主厚爱，就此谢罪。

我在纸上写下这句话，连同两只折好的纸鹤交到太后手里，太后见到我时如督卿一般，讶异我竟还活着。

我的身体老了几十岁，直到隐现白发，我知道我的时间快要不多了。

她披着冬日里的满天大雪跑进死牢前，老皇帝曾亲自来见过我，坐在我面前道：

“没想到毛家还出了你这样一个硬骨头。”

他看上了我对公主的情意，是个不可多得的棋子。

记得六岁时兄长初次带我进宫，就是去了一个极荒凉的院子，里面婴儿的第一声啼哭透出破旧的宫殿，宫婢将那孩子抱出来交给兄长。

兄长对我道：

“不易，这个孩子就像从前的不易一样，但是她比不易还要可怜，从现在开始就已经没有家人了。”

我垂头看兄长怀里哭得极伤心的公主，

“那她也会被欺负，饿肚子，天冷了只能缩在柴房么？”

兄长悲悯道：

“这里啊……连柴房都没有。”

我沉默地注视她良久，顾影自怜。

我一直记得冷宫里的这个小公主，十五岁兄长出征前将我安排进宫，进宫后我才知兄长只是因对江家的愧疚，让我来补偿她。

我在冷宫里陪着这个天真无邪的小公主，陪着她慢慢长大，待到她十二岁的时候，我竟开始担忧她长大之后又该怎么办？

我写信问过兄长，兄长告诉我等他打完仗，等到所有人都记不得宫中还有这样一位小公主，他就会把她送出宫，至少能确保她此生安稳。

可最后驻守在边疆的兄长，终究只是士兵送了封遗书回来。

老皇帝幽幽道：

“她身上的毒，只要你配合传回楚国的消息，朕就会按时送解药给你，不让她承受毒发之痛。”

我的心顿时冰寒下来：

“公主可是您的亲生女儿。”

他无情地笑了笑：

“朕还有很多女儿。”

这样的皇帝又如何给得起天下人仁爱，不知皇权来自百姓。

来到楚国后我传回去的消息半真半假，开始借口出宫游玩替公主看楚国的盛景而遍访名医，期望能找到一位能解她身上之毒的人。

终于到第三个年头，寻到一可尝试的老医者。

只是药练出后需要有人试药，过程可能会极其痛苦。

我脑海中出现她幼时纯真的笑，最终决定用自己的身体为她试药。

可惜，失败了一遍又一遍。

“若再失败三次，你可就要没命了。”

老医者不敢再动手。

“没关系。”

在宫中我强撑起精神出现在她面前，害怕再靠近她，生怕她会一眼看穿。

记得那夜中秋宫宴散后，她拉着我的手爬上楚王宫最高的殿楼，陪她一起看宫外光影明灭的烟火，公主的眼里满是欢愉：

“不易哥哥，今年我们还在一起。”

我忍住失败药效发作时刮骨般的疼痛，侧头静静地看她。

宫墙上的夜风吹过，我握住面前的横栏撑着快倒的身子，好在她正对着天上百姓的愿灯闭眼许愿。

祥安殿外抬首偷偷看她的那几眼，已足够我安心走上黄泉路。

太后在我迂缓转身出殿时问：

“既然决定离开，为何又回来？”

小公主平安长大，无病无灾于我而言就是最好的事，而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大概就是最后一次机会时试药成功。

我该怎样言说与她的过去，是从前我与她在冷宫相处了很多年，我躺在槐树下睡觉，她顽皮地撒了我满身槐花，醒来后看她笑嘻嘻地躲在树后，这是个秘密。

亦如我现在爱她，是个只能藏在心底，自己了然的秘密。

旁人提起，我只得大逆不道地低首苦笑：“我只是太想她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