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顺着基山又东绵延三百里，有一支名为青丘。青丘山不大，却是最受欢迎的一座，因此山传言居住九尾禽，食其肉可避妖邪之气，当地百姓经常来青丘捉捕，一捉便捉了百年，虽是并无收获，但竟也成了一方习俗，捕捉时间也渐渐在流传过程中固定下来。每逢中元，太阴之气最浓之时，便是九尾现身之时。

“都什么年代了，还这么迷信… …我三岁就开始往这跑了，还是屁都没看到。”黄仁俊把脚边的土块踢开弯腰顺手拾了地上的树枝，在空中划拉了几下往前走着，嘴里还是停不住，“不是我说，下回我真不来了，中元节不是闹着玩的，我胆子小，我怕死。”

李狗被他叨叨的烦了，留下一句“你年年都这么说”之后快步往前走了一段，黄仁俊又急急追上他，嘿嘿嘿笑几声。

这李狗年纪轻轻却是个乞丐头头，长黄仁俊三岁半，自打黄仁俊爹娘没了起，他的境遇就跟乞丐差不多了，唯一就是比外面乞丐多了间土房子，吃不饱但能住得暖，那时他就跟着李狗混，有李狗在，黄仁俊就有一口饭，等到天冷的时候，黄仁俊就让李狗带着几个乞丐跟他一起住土房子——这样的日子，黄仁俊过了八年出头。

越是穷的人越想熬出头，越是落魄就越爱幻想飞黄腾达的那一天。举个例子，这几个乞丐就是这样，明明知道是传说，但还是锲而不舍三更半夜的来，碰着运气赌着性命渴望遇到一只九尾狐狸，想着发大财。黄仁俊也想发财，但他更多的，是想尝一口那神仙玩意儿的肉变得百鬼不侵，毕竟他觉得命比钱重要一点。也不知道狐狸肉是个什么味儿，跟狗肉有法比没有，想着就咂咂嘴，直到李狗拿棍子捅了他一下，结束了他短暂的春秋大梦。

李狗眼睛望着上面不远处，牙齿咬着唇边的死皮道：“前边儿就是青丘最顶了，我有预感，今天能成。”说完就又用棍子撑着地，往上开始爬，其余几个人也陆陆续续跟着，眼睛里都放着光。

黄仁俊在最后面站了一会儿，向山四周望了望，现在已近丑时，天黑暗中还发着黄，山顶这片气温也降了下来，全是大雾，脊梁骨窜出一股凉意，黄仁俊打了个哆嗦，往年没觉得冷成这样，说不定今天真能遇见。

耳边传来李狗的叫声：“黄仁俊——人呢——”提灯的人已经走远了，他朝远处应了一声，才意识到周身已经黑了不少，连忙连滚带爬跟上去。

越往山上走越凉，云围着半山腰，里面竟开始掉起雨点来，豆大的雨点砸到黄仁俊脑袋顶正中心，又凉又疼，黄仁俊就这么窜起一身鸡皮疙瘩，没由来的心里没底。他是个迷信的小孩儿，又正逢中元节，迷信比平时更添一份。

难不成今天真有准儿？

闷雷声想起的时候，一行人刚行到山顶，李狗看着挺兴奋，亮出手里的镰刀，上下比划了两下，可能是觉得挺顺手，就嘿嘿嘿笑了几声。

雨开始下。

“狗哥，雨下大了……”队伍里一个小乞丐这么说道。

“那怎么了！你怕下雨啊？”

“不……不是……雨大路滑，这又不是平地，万一掉下去了——”他没往下再说，其余人都忍不住往底下看了看。黄仁俊抻着脖子也往下瞅了瞅，借着天光也看的乌漆嘛黑一片，能看出个屁！

又一道雷。

一行人到了青丘山最高的地界，怪石嶙峋，几乎看不见山皮。雨越下越大，雷电也嘶吼着来临，队伍中几个小乞丐已经抖得不成样子，被李狗骂了几声，不敢再说话。

这时，一道白影倏地从众人面前闪过。众人惊，黄仁俊表情一裂，完了，这是遇上鬼了！！！

九尾狐没见着，倒是见着鬼了！

黄仁俊当即扭身就要下山，就在这时，有个人突然道：“你们看，那——那是什么！”

伴随着闪电，最高处的一块岩石上赫然立着一个人！身着白衣，就是刚刚从众人面前一闪而过的白影！那人不说话倒好，一说话，那白衣就听见了动静，徐徐转身。

一张没有五官的脸和一条长长的舌头被电光照成紫色，就这么暴露在众人的视线下。众人大骇，安静一秒后，就像是潮水一般，争先恐后朝山下连滚带爬跑去。那李狗刚刚还神气的很，此刻只是双腿发抖，镰刀都握不住了，黄仁俊被人群来回冲撞，一个趔趄扑到了地上，要不是手先撑住了地，现在在岩石角上开了花的，就是他的脑袋了。

他刚要爬起来，就觉得自己淌着血的左手好似在被什么舔舐，像是小钩刺他似的，黄仁俊一愣，先是缩回手，连害怕都顾不上，小心翼翼的往两块大石头中间的夹缝看去。

一个白花花的物件正趴在那里，黄仁俊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中元节他实在见不得白色了。定睛一看，那物件不止白花花，还毛茸茸，刚刚正舔他手的，正是那小家伙的舌头。

那是一只狐狸。

黄仁俊一惊，连忙把狐狸扯了出来，扒拉着人家屁股一看，脸又垮了下来。这只是一只普通的狐狸，一条尾巴的动物。许是黄仁俊怀里在这雨夜显得格外温暖，小狐狸只在黄仁俊看它屁股的时候挣扎了一下，接着便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钻进黄仁俊的臂弯便不动了。

他奶奶的！黄仁俊一咬牙，思索了片刻抱着怀里的物件转身就下了山，本来自己就吃不饱，以后又得多喂条狗，什么命啊！

抬脚走了几步，黄仁俊突然想起了什么，轻轻侧过头朝身后的大岩石上望了一眼，只见那上面光秃秃的，别说鬼了，连根草都没有。

是夜，山脚下的雨水流成了河。

天大亮，黄仁俊打了个喷嚏，再一睁眼，映入眼帘的便是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黄仁俊一脸无语的把趴在他脸上的白狐狸扯下来，怪不得做梦老觉得鼻子痒痒呢！他扭头看着睡得正香的狐狸，心里顿时涌上一股荒谬，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可思议，青丘虽多狐，可近年来因为猎狐习俗愈演愈烈，几乎很多狐狸都会躲着人走，怎么就让自己给遇见了一只呢？

可能就是意外开始下雨，又是黑夜，小狐狸迷了路，被自己赶巧儿给碰上了。

黄仁俊想着想着就又开始手贱，手又冲着人家狐狸尾巴去了：“让我看看到底几条尾巴……”

白狐狸被他这么一折腾，也睁开了眯缝着的眼睛，乌黑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瞅着黄仁俊，也不明白面前这个人为什么执着于自己的屁股。

是一条尾巴，只有一条，没瞎。黄仁俊叹了口气，把毛茸茸的尾巴握在手里，心里稍微有点失落，九尾珍贵，和天上只有一个太阳一样，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如果他捡到的是九尾，说不定他还真有翻身的机会，如今想象破灭了，说没有落差那是假的。

“不过也好，”黄仁俊玩着狐狸尾巴，冲它一乐，“起码你就可以活着了。”他把狐狸抱在怀里，这才发现它身上藏着东西，昨天天黑看不真切，现下倒是看得一清二楚，狐狸的脖子上拴着一根绳，绳上有个铁牌，花纹纹路繁杂，绣着牡丹、青龙等物，中间写着三个字：罗X民。

“……罗什么民？”黄仁俊凑近去看，最中间那个字已经被腐蚀掉了，任凭黄仁俊看成斗鸡眼，都识不出来，“你难道有主人吗？怪不得被我见着了，跑丢了？”他问，狐狸听不懂，只是看着他。

黄仁俊便又把目光放在了名牌上，“看这设计的，应该是大户人家出来的。”

李狗曾经告诉他名门贵族喜欢豢养一些不常见的动物，山鹰狐狸鬣狗，就连老虎都有养的，甚至会给它们赐名，当作自家人一般好吃好喝供着，纯粹的有钱没处花，哪怕自己扔在畜生身上都舍不得给穷人分。黄仁俊不太在意，反正自己没富贵命，人家钱再多也没义务花到乞丐身上。

“罢了。”黄仁俊遂放弃，他把小白狐狸重新放回膝盖上，“那我重新给你起个好了。”这是他第一次摸狐狸毛，就是觉得舒服，比狗毛软，比猫毛硬，锦缎般顺顺滑滑。

“听说了没？昨儿个雨下老大了，就跟发了洪水似的，现在外面都是泥。”

“水还没走？”

“没有！跟大河没两样儿！”

黄仁俊听着屋子外面的村民谈话，想着昨天那场雨，灵光一闪：“要不，你叫罗河民吧！”

小白：……

黄仁俊自己也觉得拗口，于是又说：“不好听……罗海民吧！也不行，好土，罗江民……算了。”

在苦恼自己没读过书所以没文化时，忽然一个声音在心底想起：

“爹爹爹爹，你带我去渽水玩儿好不好，你不是告诉我那条河很长很宽吗，我好想去啊！”

一只宽厚的手掌抚上少年的脸颊对他柔声道：“等你再大些。要不然你就被河水冲走了。”

等你再大些。黄仁俊回过神来，他不禁收紧了五指，看着自己的手腕。

我已经十七虚了爹，你还没带我去呢。黄仁俊眼睛泛起红血丝，他看着怀里的白狐，轻轻道：“渽民。好不好？从今天开始，你叫罗渽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