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语
因他一句“等我”，我苦守了七百年。
“嘉祺，我用我的一切，换我们往后的生生世世。”
这天地万物归一，时代的车辙碾过，朝代更迭，在百姓安居乐业的时候人们祈祷大过悼念，于是寺庙香火不断。
我本无灵，却在这寺庙的香火中渐渐通了灵性。
我被奉在高堂上，见过太多求姻缘求子女求平安的人，见过为了夫君磕的头破血流的人，见过太多人爱而不得，见过太多人贪得无厌，我只是静静看着，在万籁俱寂的时候，总会有僧人将我取下，在月光下抚弄成音。
我是一把琵琶，却因这岁岁年年的香火有了魂魄。
听僧人谈话说捐我来的是一个歌妓，她求得是好姻缘，最后求没求得我就不知道了，毕竟已经过去不知道几百年了，早就记不清了。
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看着他们生老病死，看他们爱恨情仇，看他们儿女情长，我好像活了一世又一世，又好像从来都没有真正活过一世。
我见了那么多人，那一张张面孔我一个都没记住，可直到那天。
那天天朗气清，寺庙里的人络绎不绝。
我正看着门外的那棵柳树发呆，突然一阵风吹过。
门外很多人，可我一眼就看见了中间的那个白衣少年。
他清清冷冷的，就像是门外的那棵柳树一样，垂着眉眼走进寺庙，我突然感觉他像刚才的那阵风一样，自由肆意。
他求得是榜上有名。
很奇怪，我第一次记住了一个人的脸。
我看着他虔诚的磕头祈祷，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他跟他们不一样。
我觉得我和他很熟悉，好像见过一样，可这确实是我第一次见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烧过多少柱香，那晚明月高悬，世界悄无声息，我只是看着那月光，竟有些想要去触摸。
那月光像他，清冷遥远。
可我只是一把琵琶，怎么能触摸到月光呢。
可我想，我应该去追逐月光。
这个念头一旦萌生就无法消去，它在我心中生根发芽，像是一团烈火，烧得我心慌。
我想，我不能这么继续下去了。
于是我伸手，去触摸月光。
在强烈的欲望驱使下，我竟也幻化成人，我轻轻将本体取下，抱着它，一步一步的走出寺庙。
月光中，人影窈窕。
我想，我是无处去的，毕竟我无名无籍，还是一个女子，在哪里都不好存活下去。
好在我这化得的人形身材姣好，也算是一个美人，在城中走着，竟不自知的走进一片有着红艳艳灯光的地方。
于是，我被里面的妈妈骗了进去，做了行首。
好在这位妈妈也有良知，知道是骗我进来的，便也不强求我去招待客人，盯着我怀里的琵琶，只要求我弹弹小曲唱唱歌，和客人聊聊天就可以。
我总要有地方吃饭吧，而且已经被拉了进来，有大汉看守，根本逃不出去，只好应允。
在云凤台的日子不算难过，我也确实只需要弹弹曲唱唱歌就可以，可我毕竟是只妖，还是一个琵琶精，自然弹得一手好琵琶，这也引来了客人涌来听曲。
我从来没接过客，却成了云凤台的花魁。
人人称赞我，吹捧我，可我并不快乐，我总是站在窗前看那月亮。
我的月亮，你现在在哪里呢。
我以为我不会再遇见他了。
可那个雨夜，他带着一身湿气走了进来，眉眼还是那么的清冷，看起来像是一个道士，询问可否在这里留宿一晚。
我当时正坐在台上弹曲，只是看见了模糊的身影，也引得我错弹了一个音。
好在底下的客人并没听出来，还如痴如醉的欣赏，可我看看他微微皱眉，看向台上。
我弹琴的动作放缓了些，声音也轻了不少，这样我就可以听见他说的话了。
那位妈妈说今晚接客的行首都已经定下了，已然是没有地方容身。
可他只是看着台上的我，没有说话。
面前的薄纱被风吹起，我一眼就看见了他直白的眼神，他的眼睛如那窗边的潭水，如风吹过，清澈泛起涟漪。
他就那么盯着我，我呼吸一滞，低头不去看他。
“那她呢。”
我听见他问，抬手就看见他那骨节分明的直直的指着台上的我。
我心跳猛的加快。
那位妈妈带着歉意解释说我们的花魁姑娘一向是不接客的，只是负责弹曲唱歌而已。
可我看他神色淡然，轻挑眉，笑着告诉妈妈说我想她会答应的。
我面上一红，他怎知我不会拒绝他。
事实上，我确实是同意了。
妈妈也很惊讶，因为她也无数次替人求情留的芳处一晚，可我从未松口，这个小伙子却让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下来。
屋外还在下着雨，淅淅沥沥的拍在房檐上，我坐在窗边发呆，没想明白他为什么笃定我会同意。
而他呢，坐在桌边借着灯光看书，眼睛都不会往我这边看一眼的。
我愤愤的瞪了他一眼，心想这真是个沉默寡言的主。
时间过了好久好久，久到窗外雨都停了，久到我托着下巴坐在那里都睡着了。
睡梦中，感觉旁边多了个人，我迷迷糊糊的睁眼，正对上那张俊脸。
他神情专注，倒是我有点招架不住。
向后撤了些，还没彻底醒过来就听见他问。
“姑娘可否想过婚配。”
我有些发蒙。
婚配？
“什么？”我不可置信的惊叹出声。
他短暂的停顿了一下，然后接着说。
“嗯……我姓马名嘉祺，是这次春考的甲榜十七名，如今为翰林院进士，姑娘可否愿意嫁我？”
我大脑一下子就空白了。
他在说什么，不会是看书看久了说胡话了吧。
他见我没有反应，这才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见了姑娘你的第一眼就感觉特别的熟悉，有一种……很亲近的感觉，就想将你娶回家。”
“你放心，你嫁到我家，是正头大娘子，绝对不会受委屈的。”
我只是看着他，没有说话。
一见如故。
我也是。
我点了点头，笑了起来。
他见我笑，便也笑了起来，如同暖阳一般。
嘉祺，我们早就认识的吧。
后来，我甚至不需要赎身，毕竟我没有身契，只清清白白的来，清清白白的走而已。
嘉祺给我接到府里，就马不停蹄的准备成婚事宜。
没多久，我们就成婚了。
那天云淡风轻，风也和煦。
我穿着嫁衣，脸上的红艳不知是衣服衬得还是因为害羞。
嘉祺也不再像原来那般冷淡的样子，罕见的有些腼腆。
他也只不过是新进进士，请来的都是好友，没有旁人。
我们拜堂，交杯，点灯，洞房。
一夜旖旎。
后来的日子，是平平常常的，我们真的过起了日子，跟寻常人家没什么不一样的。
他会在我生气的时候轻声哄我，会小声的给我讲故事，会轻轻的抱住我，在我颈窝拿头蹭我。
他下朝为我带吃的，我在家管家，晚上为他弹曲，他总是摸着琵琶，神色不明。
那是我的本体，我始终带在身边。
我从未跟他说过我是妖，为此日日惶恐，我害怕因此失去他。
我想，就这么过日子，终老一生，甚是不错。
可意外总是出现的很突然。
那天雨下的突然又急，他迟迟未归，不知为何，我从没有一刻像这样惶恐。
一道白闪落下，我眼前一白，竟然有些眩晕。
再睁开眼，就是一幅陌生景象。
站在我面前的，是菩萨。
我几乎是瞬间就跪在了地上。
因为我知道，妖与人是不被允许在一起的。
我只是一直心存侥幸。
我只是想和嘉祺一直在一起。
只是这样而已。
菩萨淡淡的看着我，开口便是“你可知罪”。
我直接叩拜在地，小声回应。
“知罪。”
“妖与人注定无果，你本化为人形，可以修炼度仙，却偏贪这凡尘情愫，我想应是你不思进取，这机会若是不给你恐是最好的。”
“念你受苦多年，染香火念佛经，这次饶你不过，但你和那凡人必须断开，否则我也帮不了你。”
我颤抖着，感觉脑袋里有什么东西勒着我，我的脑袋生疼，几乎是片刻，我做出了从未有过的决定。
我没有答应下来，离开时菩萨脸上的不满尽显。
可我不在乎。
再回到家中，嘉祺刚刚到家，身上都被淋湿了，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整个人的气压都很低。
我只是坐在他的旁边，没有说话。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怎么跟他说我是妖，怎么让他接受这个事情。
好久好久，他终于叹了口气。
“夫人。”
我抬头去看他。
“若是……”他停顿了良久，“若是我不在了……”
他突然像是不忍再说下去了，可我却预感到了什么，直直的盯着他。
他说，不知道为什么惹恼了皇上，许是要被派去流放。
他还说，若是流放倒还好，若是其他。
我突然明白了怎么回事，从最开始，菩萨就没想过让他活。
菩萨真的是菩萨吗。
我想起离开时菩萨眼中的冷峻，只觉得有些可笑。
我伸手拉住嘉祺的手，很久没有说话。
他垂着眼睛，看上去很失落。
这世间，菩萨不是菩萨，君王不是君王，菩萨因为妖没有顺意于是滥杀凡人，君王因为一句神明之言要杀害朝中大臣。
多可笑啊。
我觉得浑身寒冷，忍不住开始发抖，我想到在菩萨面前，我直言“断然不可能，他是我的命”引得菩萨不满。
她见不惯有人反驳她，见不惯有人反抗她，见不惯有人终成眷属儿女情长，我想，她或许不算做菩萨了。
马嘉祺将我揽入怀中，他的怀抱温暖，渐渐让我冷静下来。
“嘉祺。”
“嗯？”
我唤他，他轻声应我。
“我是妖。”
时间沉默了，我开始惴惴不安，这世间人大多虚伪，我只怕嘉祺也被同化。
我听见他笑了起来。
“我知道，我在寺庙见过那把琵琶。”
我回头看他，他伸手触摸我的鼻尖，眼里是和煦的春风。
“我早就知道了，可是我爱你，与你是人是妖有什么相干。”
“夫人，我知道与你相爱许会被天界惩罚，实则我是不信的，可是因为你，我也开始相信这世上真有菩萨真有妖精。”
“死了又如何，我知道你会等我。”
“所以夫人，你等等我，好不好。”
那天过后，他被殿下传召，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他的朋友说那天他被皇上处死，本是要连坐之罪，他硬是将我保了下来。
我的心都碎掉了。
此后，我的生活没有了春天。
我的嘉祺，我的月亮。
若是只有我一人，我怎么会苟活下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如同行尸走肉般活着，直到那天菩萨再来。
我只是淡淡看着她。
菩萨并不是菩萨。
她言说着我的罪名，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维护自己的严威，我听的甚至想笑。
她说，我多年染香火，现如今给我记到太行门下，修炼渡仙。
她说，这机会是她怜悯才给我的。
我拱了拱身子，冲她鞠了一躬。
“我愿用我的一切，换与他的生生世世。”
她久久看着我，没有说话。
最后她还是答应下来，许是良知归来，我并不想知道。
我用我这么多年的修为，人形，换来了生生世世。
只是我又回到了那个寺庙，成为了那把琵琶。
菩萨说，要我在这染尽香火，才可以脱胎成人。
我又被束之高阁了，可在无数个夜晚，我无比思念嘉祺。
我的月亮，我的月亮……
因他一句“等我”，我苦等了七百年。
投胎的感觉并不好，从妖到人需要经历异常的痛苦，可我咬着牙，忍了那剧痛。
嘉祺，我来找你了。
我带着前世的记忆，投胎做人，寻找我的月亮。
多年后，我照例去寺庙祭拜，一阵风吹过，我有些睁不开眼。
再睁眼时，我看见了门口的那棵柳树下的一个白衣身影。
我呼吸一滞。
我的月亮。
那身影我不敢忘。
我站在那里，他也站在树下看着我。
许久，他走向我。
我听见他说。
“姑娘，我们之前见过吗。”
风吹动树叶轻颤，奏出沙沙的响声，奏响月的篇章。
我流着泪，点了点头。
嘉祺，好久不见。
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七百年也不是很难熬了。
看着眼前的他，我想。
嘉祺，我们以后会生生世世在一起的。
这世间无常，可我们从未分离。
嘉祺，这世人大多虚伪，我们携手，去做异类，去相爱终生。
“这世间万事难艰，唯爱可迎万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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