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艺 3

说话者是魏无羡。

二人闻言，双双抬首望去，只见这位魏公子站在窗前，撑着脸揶揄地看着他们俩，目光在蓝玉成和温宁之间徘徊，蓝玉成甚少被人用这样的目光调侃，只觉得浑身不自在，玉面染上绯红，双眼不知所措地四处乱瞟，恰巧与温宁对视却又很快移开目光。

温宁哪见过蓝玉成这副模样？不动声色地欣赏许久，直接将魏无羡遗忘在客栈内。

魏无羡见状，不满的咳嗽两声，翻身从楼上跃下，大步向两人走来，在蓝玉成两步之外站定后，他道：“好了好了，蓝三公子，不逗你了，正事要紧。”

蓝玉成这才松了口气，面色一沉，开门见山道：“说起正事，魏公子，我倒有几个问题要问你，还请如实回答。你和我兄长是为追踪鬼手来的栎阳，是吗？

魏无羡颔首：“不错。”

蓝玉成：“欧阳家的那位小公子说你们一行是在义城遇见的，是吗？”

魏无羡道：“正是。”

“温宁前几日忽然没了踪迹，是你将他召唤了去。”蓝玉成问。说是询问，倒不如说他是在确认，语调平淡，更像是在陈述一件事实。

“没错。”魏无羡并不否认。

“那好，”蓝玉成呼出一口气，看着魏无羡，一字一句问道：“那么魏公子，你可否告诉我，你们在义城发生了什么事？”

魏无羡对上蓝玉成那双平静的眼眸，反问：“你认识薛洋吗？”

“薛洋？”蓝玉成闻言怔愣了一瞬，而后蹙眉，似乎是在回忆自己是不是认识这样一号人，片刻后，他犹豫着说：“是那个……十二年前灭了常家五十口人命的流氓吗？”

魏无羡：“你知道？”

“嗯，兄长曾告诉过我，”蓝玉成道，随即恍然，“莫非，你们在义城发生的事跟他有关？”

魏无羡颔首，而后将义城一事事无巨细地同蓝玉成说了一遍。

“原来如此……”蓝玉成沉声道，“倘若关系到那半边阴虎符，这事情可就棘手了。”

“是啊，”魏无羡苦笑，“是我之过，当年没能将其全部销毁。”

言罢，他看向温宁，问道：“你什么时候恢复神智的？”

温宁回答：“刚刚。”

“刺颅钉在你脑子里的事情，你还记得多少？”魏无羡又问。

温宁思忖片刻后才道：“有些记得，有些记不得。”

“刺颅钉？”蓝玉成蹙眉，“那是何物？”

“一种邪器，用来控制像温宁这样有自己意识的凶尸。”魏无羡解释道，“此物应该是薛洋所创，毕竟温宁这样的高阶凶尸，谁家不觊觎？”

蓝玉成不语。

魏无羡自顾自地又问道：“你记得哪些？”

温宁艰难地说：“……记得有人说，乱葬岗没了，大家都没了……还有，说公子您死了，是江澄杀的，还有人说……说……”

蓝玉成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禁疑惑：“说什么？”

“说姑苏蓝氏兄弟三人反目成仇，蓝三公子离家出走，”温宁说这话的时候，小心翼翼地看向蓝玉成，见后者神色如常，又继续说，“甚至有人说你疯了、说你丧心病狂、自私自大、忘恩负义……”

“停停停！”魏无羡连忙打断，看看蓝玉成又看看温宁，问：“这是说他呢，还是说我呢？”

“说阿浅的……”温宁回答。

蓝玉成挑眉，在魏无羡震惊的目光下，他淡淡地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言罢，他轻笑一声，又道：“不过是常年游历在灵隅与云深不知处之间，怎么就被人说成了离家出走了呢？”

瞧他神色，百思不得其解。

“怎么都是些不好的？除此之外，你还记得什么？”魏无羡又问。

但当温宁回答的那一瞬间，魏无羡便后悔了，他恨不得掐死几息前那个不知好歹的自己：“记得大梵山我失控误伤了阿浅，记得这半个月来与阿浅之间发生的事，还有每天晚上他说过的话。”

蓝玉成闻言，呼吸凝滞一瞬，半晌，才听他艰难地说道：“你……”

忽然，酒楼里传来一阵瓷器破碎的声音，吸引了三人的注意，蓝思追的声音随后响起：“我们不是在讨论薛洋吗？为何要因为夷陵老祖而争吵？”

“是，我们是在讨论薛洋。可是我刚刚的话难道不对吗？跟薛洋相比，魏婴难道不也一样令人恶心？什么叫做‘不能一概而论’？邪魔外道就不该存在这世上！就应该被斩草除根，片甲不留！”金凌怒道。

温宁似是要动，魏无羡抬手制止了他，只静静听着。

金凌愤怒的声音还在继续，每句话宛如一把锋利的匕首，字字剜心，令人疼痛难忍：“……蓝愿，听你这意思，怎么？你要给他开脱吗？别忘了，魏无羡手中可不乏你们蓝家人的血！”

“我没有想给他开脱的意思！”蓝思追说道，“只是想说，在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前，还是不要随意置评为好……”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金凌毫不留情地打断：“不予置评？好一个不予置评，你们家的人怎么想是你们家的事，跟我没关系！当年穷奇道截杀、血洗不夜天，多少人遭受了无妄之灾？他魏无羡谈何冤枉？！他唆使温宁杀我父亲，我母亲也因他而死，这些我更不会忘！”

每句话，每个字，皆是在控诉魏无羡，痛斥着他的不是。

蓝玉成不再理会屋内的争执，他转身望着那片林子出神。

自他收复灵隅后，常年在云深不知处和灵隅之间徘徊，新晋族长上任，难免忙于处理交接后的事务和一些历史遗留问题，忙得不可开交，待他将一切都处理妥当得以回到云深不知处时，魏无羡“夷陵老祖”和温宁“鬼将军”的名号已经玄门百家之中传开了。

彼时的魏无羡心性极其不稳定，连带着温宁也受他影响，偶有失控之兆，因担心温宁，蓝玉成便常常掩人耳目，去乱葬岗看望温宁，并趁魏无羡得闲的时候与他一起商讨该如何改善温宁的情况。

灵隅之中多有古籍，有不少文献可供参考，却因上面附有历代族长的保护术法而无法将其带出，为此，蓝玉成往返灵隅、姑苏和夷陵愈发频繁，可因为没有前人的经验，即便蓝玉成能做到这般地步，二人的进度仍旧缓慢，且常常会因为某个细节而停滞不前。

直到某日，蓝玉成在翻阅古书的时候，忽然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至少有六成可行的法子，于是他便马不停蹄地赶往夷陵，但当他抵达乱葬岗，正要与魏无羡分享这一喜悦的时候，听到的是温情声泪俱下的一句：“对不起，还有，谢谢你，魏公子。”

那日，他得知魏无羡和温宁在穷奇道大杀特杀，百余名修士惨死的消息，死去的修士中，有一个人…

是金子轩。

再后来，彼时的兰陵金氏家主金光善联合其他三大家族，在不夜天城召开誓师大会。蓝玉成站在行刑台上，亲眼看着温宁和温情被挫骨扬灰。

恍惚间，他看到江厌离在混乱之中被一剑穿喉。

而这一切都是温宁失控导致的悲剧。

蓝玉成曾随蓝曦臣参加兰陵金氏在金鳞台举办的清谈会，宴席上，他见到了躲在屏风后瞪着一双大眼睛盯着自己的小金凌。

他到现在都还记得那时的金凌眼眶通红，似是刚刚哭过一般。待金凌稍大点后，每每见到蓝玉成，总是一副欢喜的模样，遇到蓝玉成便总是有说不完的话，而蓝玉成也待他极好，有修士撞见二人相谈甚欢的场合，即使那人有多不喜蓝玉成，也不免由衷地说：“蓝族长和金小公子真是投缘。”

但无人知晓蓝玉成为何会对一个外族小辈如此上心，蓝玉成在灵隅之中有一心腹，名唤誊壹，早年间时常随侍蓝玉成左右，待私下无人时，他便问蓝玉成：“您似乎很上心那位金小公子，甚至比蓝小公子更甚，为何？”

蓝玉成闻及此言，负手而立，眺望着窗外那颗四季常青的上古灵树，久久不语。

就在誊壹以为族长不会回答他，甚至斥责他莫要去问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时，蓝玉成开口了，眉眼间浸染着几分歉意，一字一句颇为郑重：“为了赎罪。”

为了赎温宁因杀害金子轩而导致金凌小小年纪失去了父亲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