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艺 2

接下来几日，温宁寸步不离地跟在蓝玉成身后，默默保护着他的安全，不过说是寸步不离，许是担心会再次发生大梵山上他误伤蓝玉成的事情，温宁有意拉开与蓝玉成之间的距离，不曾逾矩半步。

只有入夜休憩的时候他才愿意靠近蓝玉成，与他坐在一处，静静地看着蓝玉成，听他诉说十三年来不曾同人说的话。

反正现在温宁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抱着这样的想法，蓝玉成的话愈发变多，说得内容也愈发肆无忌惮。

例如：“当年我就不应该那么早回灵隅，在乱葬岗多待一会儿该多好？”

例如：“若是我态度强硬些，直接在不夜天城放任自己灵力失控，大杀特杀一回，然后把你绑回灵隅，一辈子不回云深不知处该多好？”

例如：“若是……”

蓝玉成自嘲地笑了笑，心想：若是我自私些，不顾念家族…该多好？

二人一路南下，翻过山头，越过田野，又过了几日，蓝玉成和温宁二人抵达了蜀东地界。

不过并不是蓝玉成主动来此的，前两日二人临近蜀地，温宁忽然变得暴躁不安，怕伤到蓝玉成，便直接消失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内。

习惯了这将近半月来身旁有人相伴，温宁的不告而别，令蓝玉成不由得心生慌乱，原本打算往西走的他因此改变计划，寻着残迹跟着往南方靠近，直到他进入栎阳，温宁的踪迹彻底断掉。

蓝玉成进城后逛了许久，期间他数次向路人打听关于温宁的消息，无一例外都说不知，他心里难免失落，却不觉得迷茫无措，至少与十三年前相比，他能感觉得到温宁就在附近。

莫名的自信令蓝玉成安心不少，心想或许是魏无羡忽然有事，吹笛子将温宁召了过去呢？

念及此处，蓝玉成松了口气，来都来了，多日的奔波令他感到疲惫，索性在当地寻了一家客栈，要了间房，并在屋内静心冥想。

不知过了多久，楼下隐隐传来喧闹声，将蓝玉成从冥想拉回现实。

他蹙眉，起身靠近窗边，见到自家兄长与魏无羡并肩而立，几个小朋友在一旁嬉笑打闹，而魏无羡在莫家庄带出来的那头驴正与金凌的灵犬对叫，好不热闹。

有眼尖的弟子看到蓝玉成，连忙冲他挥手，蓝玉成见状，便出门下楼，向众人走去，几个小朋友没想到会在栎阳遇到蓝玉成，纷纷迎了上去，围在他身旁你一句我一句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哎呀含光君，你这弟弟可比你更受小朋友欢迎。”魏无羡用胳膊肘碰了碰蓝忘机，揶揄道。

“他向来如此。”蓝忘机垂眸看他，面不改色道。

蓝玉成笑着应付蓝景仪和金凌的问题，他看向金凌，问：“如兰，你这段时间不是一直跟着你舅舅？怎么一个人过来了？你舅舅呢？”

金凌笑容僵了一瞬，支支吾吾地说：“他…他最近忙着呢，我就自己一个人出来了。”

“别说我了，玉成叔叔，你怎么会来栎阳？”

“如你所见，我也是出来夜猎，四处走走，可巧，竟在这儿遇到你们。”蓝玉成回答，说着，他看向一旁穿着其他家族校服的小朋友，问：“这几位小公子也是和你们约好一起过来的？”

其中一个小公子连忙摆手，解释道：“不不不，蓝先生，我们是在义城遇到的，在此之前，我们都在不同地方夜猎。”

蓝玉成微微颔首，他看着那个小公子，正要开口询问是谁家人士，蓝思追在一旁介绍道：“师叔，这位是欧阳子真，是欧阳家的公子。”

“在义城遇到的？”

蓝玉成闻言蹙眉，面露不解，还待他问些什么，却被魏无羡突然上前打断：“累一天了，你们这些小朋友饿不饿？走吧，进去吃饭啦。”

说着，他一边搂着一个小朋友走进客栈，这一举动连带着其他小公子也跟着进去，一行人吵吵嚷嚷地好生热闹。蓝忘机走上前，看他一眼，说道：“走吧。”

言罢，便自顾走进客栈。蓝玉成正准备要跟上去，刚一抬脚，耳畔响起一阵极轻极轻的呼唤，他寻声看去，在那客栈旁边的墙后探出一颗脑袋，那颗脑袋的主人不是旁人，正是失踪了几日的温宁。

温宁想冲蓝玉成挥手，又怕惊扰路人，惨白的手臂欲动又止，最后手掌靠近嘴边，呈喇叭状，冲他喊道：“这里。”

蓝玉成见他这副滑稽模样，忍俊不禁，而后欲盖弥彰地轻咳两声，收敛笑意，动身朝温宁那边靠近。

客栈背靠着一片树林，安静得紧，一般不会有人前来打搅，蓝玉成神色淡淡，盯着温宁一言不发，后者老老实实地站在他对面，亦是一言不发，一时间二人相顾无言，谁也不开口说话。

“前些日子你没有神识，无法回答我的问题，我能理解，”最先打破这片诡异安静的人是蓝玉成，他脸上不复方才面对小朋友们的温和，竟是与蓝忘机如出一辙的冷漠，他看着温宁，语气冰冷，多是质问：“但如今你恢复了神识，甚至还能主动找到我，把我叫到这里来…那么请问，温琼林公子，你我二人一别多年，今日一见，不知有何贵干？”

他甚少一副咄咄逼人的模样，玄门百家谁人不知姑苏蓝氏的蓝三公子待人亲切温和，脸上常带着三分笑意，这份亲切与他兄长蓝曦臣的温和不同，只要与之接触，就没有人不发自内心地想同他交好做朋友。年少时更是不喑世事，喜怒哀乐向来言之于表，从不遮掩，性情直爽，说一不二，在射日之征以前，无数人对他的好印象不亚于他两位兄长。

而现在，这位玄门百家公认的好脾气蓝三公子，此刻正一副冷冰冰的神情，死死盯着他面前的温宁，咄咄逼人的语气，令人如坠冰窖，让人无端产生一种站在这儿的不是蓝玉成，而是他兄长蓝忘机的错觉。

温宁脸上满是歉意，声音沙哑且缓慢，不徐不疾地对蓝玉成说：“阿浅，你别生气，你听我说。”

“我何时说我生气了？”蓝玉成冷哼一声。

“你往常都是叫我温宁或者阿宁的，但是你刚刚叫我温琼林，还喊我公子，这不是生气是什么？”温宁好脾气地扯出一抹僵硬的微笑，对蓝玉成的瞪视熟视无睹，自顾自说道，“对不起，阿浅，这些年让你担心了。”

蓝玉成双手攥紧握拳，头微微垂下，不与温宁对视，声音恹恹的、轻轻的，让人听不出情绪：“为何道歉？你又不欠我什么。”

温宁不说话了，蓝玉成这副模样他曾见过，情绪低落时就是这样低着头不与旁人有视线接触，声音小得令人听不真切。半晌，才听蓝玉成问道：“你突然来这里，是来找我，还是来找魏公子？”

“若是来找魏公子，他现在就在屋内吃饭，同我兄长一起……我进去帮你叫他出来。”

说着，他便要转身离开。

左手被人攥住，令蓝玉成动弹不得，他垂首瞥见那双惨白的手，又抬眸看向温宁那双如夜色一般漆黑的眼眸，道：“做什么？”

“我就不能是来找你的吗？”作为凶尸，温宁的面部肌肉僵硬得紧，什么表情都做不出来，但蓝玉成却偏生瞧出了满脸的委屈，“这么多年没见，你到现在都没喊我一次。”

“……”蓝玉成无语，什么叫他没喊过温宁一次？气得他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却徒劳无功，便保持着这个动作，面色不虞地瞪着温宁，道：“温琼林。这难道不是在喊你吗？松手。”

“我不，这不是，这是你生气。”温宁摇摇头，并不松手，大有一副蓝玉成不妥协就与他耗到底的架势。

蓝玉成气极反笑，心想外界常说魏无羡和温宁这对主仆如何如何，早年间他只觉得荒谬可笑，如今一看倒不得不承认那些家伙至少有些话还是说得没错，温宁这副模样跟魏无羡当年在云深不知处求学时的那副无赖嘴脸别无二致！

“你！”蓝玉成蹙眉，不满道：“温琼林，我跟你说过，若你非要一意孤行，我日后绝不原谅你，这话可是你自己答应的。”

“什么话？我不记得了，不记得的话不作数，这是魏公子教我的，”温宁反问：“你还说你没生气，那你现在算什么？”

“我没生气，你先松手。”蓝玉成道。

温宁不信，岿然不动。

蓝玉成瞪他片刻，最后只得妥协，无奈叹气，温言道：“阿宁，松手。”

温宁这才听话放开蓝玉成。

蓝玉成得了自由，想要离开，双脚却不受控制地定在原地，不曾挪动半分，他扭头不愿去看温宁，明明前几日自己还有好些话想对他说，此时此刻不知为何，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二人相对而立，谁也不说话。

“其实……”温宁率先开口，“前些日子你对我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蓝玉成闻言看他。

“当年的事，你心里肯定恨我恨得不行。”

“那你还一直跟着我？从我一下山你就一直跟着我跟到前几日你又不见踪迹。”蓝玉成道，他神色冷若寒霜，“你明知我恨你，但你还是要来找我，难道不怕我趁机将你挫骨扬灰吗？温宁，你什么时候这么有主见了？”

“不，不对。你一直很有主见。毕竟当年在乱葬岗，我怎么劝你，你都不听，非要去金鳞台上赶着送死，就连魏公子都没能劝住你。”蓝玉成自嘲一笑。

“我……”温宁不知如何回答，只得顺着蓝玉成前半句话说，“我知道你的，你不会趁人之危，若要说为人正直、刚正不阿，无人胜及姑苏蓝氏，所以阿浅，别人或许会将我挫骨扬灰，但你不会。”

“说得好像你有多了解我似的。”蓝玉成嗤笑，“温公子，你对我的了解，大部分都是从其他家族口中得知，又怎知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温宁看着蓝玉成，郑重地问道：“那你愿意给我了解你的机会吗？”

蓝玉成没想到温宁会如此直白，一时间哑口无言，呆愣的看着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我……”

他“你”来“我”去良久，竟是一句话都拼凑不完整。

忽然，一道声音插入进来，生生破坏了二人之间的氛围：“晚上好二位，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