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黄粱 后记（一）

魏无羡忽然记起第一次见她的时候。

她穿一件淡青色的袍服，怯生生的站在一旁，连话也不说，大约是她当时的面色太过飘渺冷淡，以至于他隔了好久才弄清楚，她原来不是淡漠，仅仅是因为胆怯，胆怯生人，胆怯在人多时说话。魏无羡忍不住想，连在人前说句话都不愿意的她，究竟花了多大的勇气，才能在乱葬岗上当面斥责那些讨伐他的仙家百门。

那之后她哭得很凶，连话都说不全，险些背过气去。魏无羡鲜少见她那样哭，算起来，大概只有两次，一次，是因为自己把金丹换给了江澄，再一次，就是这次。魏无羡苦笑一声，说起来，都是为了自己。

她们师门其实并不许她同魏无羡来往，倒不是因为什么魏无羡是邪魔歪道的那些个说辞。只是因为她们师门向来有个规矩，不许弟子牵涉红尘，觉得人间情爱耽误修行。她不依，苦苦哀求不成，毅然从师门退出，连佩剑和腰牌都交还给了师父，只身就到乱葬岗去找他。

后来，她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就笑。哎呀，我不想当神仙，道法高深不适合我，我还是想当个俗人。只字不提因为他退出师门的事。

魏无羡后来知道这件事，还是因为她的师兄来将她的佩剑和腰牌交还给她，她的师父到底舍不得她，不忍心叫她孤身在外连件趁手防身的武器都没有。

她的师父后来也到乱葬岗来看过她一次，话里话外还是想把她带回去，并且多次暗示，无情无爱的清和是他最得意的徒弟。她假意听不懂师父的话，只寒暄几句，就要把师父送走。

说到情爱，其实她自己好像并不太相信。

或许是说，是不相信别人对她的情爱，不相信那情爱会永世不变。总觉得什么时候，这份情爱就会变，就会消散。她这个人很矛盾，一边不相信别人对自己的情意，一边又对自己欢喜的人不顾一切的付出。

魏无羡有一次就着这话问她。她摇摇头，说那不一样，我对你的情意是不会变的，我知道。她一点都不怕魏无羡尴尬，她说别人对她的情意并不可知，哪怕是你魏无羡，我不是你，我不知道你的想法，不知道你的这份情意有多深，有多重，有多深，有一天会不会消散。

她说到最后一句话，身子已经颤抖起来，眼眶通红，面上却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她不是不愿意相信，只是不敢相信。

魏无羡把她搂进怀里，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后背。

她极少提到自己的过去，对于自己为什么会拜入灵鹫山师门经常说起来只是一笔带过。魏无羡怎么问她，她也不肯说。直到有一天，她带着魏无羡下山，骑了好几天的马，只为去吃一份馄炖。

那馄炖说起来其实并不好吃，端上桌的时候面皮都已经坨了。她见着那老板娘过来，立刻局促的站起身来，结巴上好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忽然有个约莫着七八岁模样的小男孩跑着奔向那老板娘，闹着要钱去买糖人。

她看着那个小男孩，一下子就不说话了，像是泄了气一般。她神情恍惚了片刻，立马翻遍了全身，掏出了所有的碎银子放在桌子上。她再看一眼那个老板娘，最后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拉着魏无羡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去的时候，魏无羡和她同乘一匹马。她坐在前头，魏无羡在后头抱着她，一只手握着缰绳，一只手握着她的手。

马儿跑得很快，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她细细碎碎的声音传入魏无羡的耳朵。

阿羡，我再也没有来处了。他们早就记不起我来了。

魏无羡握紧她的手。

在她耳边一遍一遍地说，阿清不要怕，我会一直陪着你。

可惜，日子过得太快了。

他们分别前的一天晚上，他们还在山下闲逛，吃了一份玫瑰蜜豆糕还有好多枇杷，回去的时候，还彼此约定以后要多来。

他们沿着一条山路慢慢走。她提着一盏灯走在前面，魏无羡瞧着她的背影，心思一动，快步走上前去。

凑近她的耳边。

“羡羡喜欢你。”

“什么？”

漫天的烟花突然炸开。

“羡羡最喜欢你。”

“什么啊？”她手指竖起来指指天上的烟火，“烟火声太响了，听不见。”

魏无羡眸色深动，抬手托住她的后脖颈摁向自己，对着她的唇深深的吻了下去。

“我爱你。”

又一束烟花炸开。

她还是没听到。

最后一次见她的时候。魏无羡已然被厉鬼反噬，胸腔中撕裂般的疼痛，却在看着她哭着扑向自己的时候笑开。

他说，你不要哭，她却哭得越凶。

他用尽仅余下的力气将她推向她的师兄。见她被死死的拖住，这才闭上眼睛。

好可惜啊，还是不能陪你走到最后。

但还是要请你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