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农民怎么了

　　气势汹汹，冲到柳丽芳、陈盈跟前的中年女人叫路红，正是11班的班主任，短发披肩，眼神极为犀利，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冷冰冰的气息。

　　也许是不幸的婚姻，让路红这位班主任的脾气十分暴躁、古怪，动不动就喜欢发火，以致班里的大多学生都不大喜欢与她亲近。有些学生甚至私下还将她比喻成洪水猛兽，给她起了“灭绝师太”这样一个外号。

　　从前门进入教室看见陈盈和柳丽芳交头接耳，路红顿时满脸不悦，快步冲到陈盈她们面前，厉声呵斥：“你们两个还有心情玩闹？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间了，不好好抓紧时间复习功课，到时高考落了榜，你们可别后悔哭鼻子。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大好年华，不认真读书，难不成你们还想像你们父母一样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做个没出息的农民！”

　　猛烈的咆哮声，响彻了整个教室，几乎把天花板上的灯管震落下来。

　　高三无疑是高中时代最重要的一年，不仅毕业班的学生心里惶恐不安，各班的班主任、任课老师心里也都不轻松，有的或为奖金发愁，有的或为脸面担忧，有的也有可能是为学生的前途着想。这些老师们啊，尽管所怀的目的不同，但都形成了一种共识，那就是一个劲地往教室里跑。

　　毕业班的学生上晚自习时，经常看到几个老师的身影，在教室里转来转去，四处张望，恨不得一次性把自己所懂的知识全部输入学生的脑海中。

　　一些老师，甚至还幻想过把学生变成一台电脑，这样就可以让学生按照自己设定的程序，去应对各种考试！

　　作为年级组长的路红自然不愿落后于人，这位以教学作风严谨、认真著称的班主任每个晚自习若是不到教室里一趟，心里总有些不踏实。她也一直以为，高压下才能让更多的学生冲过高考那座独木桥，农村的娃娃们只有努力读书，才有希望甩掉天生佩戴的农民的“标签”。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数位老师如此日复一日的强调，导致很多学生潜意识里也都认为只要好好读书，未来就能高人一等。

　　那些背朝天刨泥土的人，永远都是没出息的！

　　“是不是沦落成农民了，整天被泥巴裹满裤腿时，你们才会懂得知识有多么的重要？我告诉你们——高中毕业后，你们要是真成了农民，永远没有出头之日！”路红气急败坏地吼着，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胸部更是“波涛汹涌”，可见心中怒火多么旺盛。

　　陈盈与柳丽芳自觉错了，都低着头，任凭她们班主任批评。然而听到班主任反复用一种蔑视的语气抨击农民，陈盈猛地站起来公然顶撞班主任：“农民怎么了？在你眼里，农民都是很下贱的啊？他们，一不偷，二不抢，耕田种地养活自己，错了吗？我就喜欢当农民！”

　　“你！”路红先是被陈盈的举动惊得发怔了一下，回过神后，语气更加严厉了，近乎歇斯底般怒吼：“农民怎么了？你们回去问问你们父母，这些年来他们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白眼？为一点助学金，他们几乎跑断了腿，低声下气地活了一辈子，有什么好值得光荣的！”

　　吼着，吼着，父母当年为了给她一个月的生活费，满头大汗推着一板车玉米去集市上卖的那个画面，又一次浮现于路红眼前，刺得她的心里疼了一阵又一阵。当时到一个坡底，尖锐的石块蹭破了父亲的双脚，鲜红的血从脚趾间溢出来，染红了他所过之处，他浑然不觉，像伏尔加河上的一个纤夫，身子尽量向前倾，咬着牙，拉着板车一步步地向坡顶上走，母亲弯着腰，在后面伸直双手推板车，她花白的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贫苦、艰难与无奈的生活面貌永远地定格于路红十八岁的记忆里。

　　只是路红本人并没有意识到，当年父母吃力推拉板车卖玉米的画面竟然会使自己的性格发生过巨变。她除了感觉憋屈，还有就是苦闷。那种锥心的痛，哪怕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依然鲜明如故。越想忘掉，反而更记得清楚。

　　因为同一个村，陈盈很了解她们班主任路红的底细，她红着脸质问路红：“你父母不也是农民吗？没有他们辛辛苦苦供你读师范学院，你今天能当老师吗？你有资格藐视他们吗？”

　　坐在一旁的柳丽芳吓得俏脸泛白，赶紧扯了扯陈盈的衣袖，暗示她不要再说下去。

　　“万一把号称灭绝师太的班主任惹恼了，那可不是什么好事呢！”柳丽芳心里暗暗思忖，抬头看了班主任一眼，不由得为陈盈捏了一把汗。

　　空气一时间仿佛凝结了，整个教室里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发出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很多同学悄悄地以一种敬佩的目光，望着陈盈，觉得陈盈不是一般的勇敢！

　　也有个别同学，满脸幸灾乐祸的表情，撇嘴嘲笑陈盈自取其辱——“灭绝师太”的称号是白叫的么？

　　路红被陈盈一呛，愣了几秒，随即又怒吼：“你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居然敢教训老师？胆子不小了啊！”

　　朝陈盈的课桌重重一拍“啪”，路红指着教室外面，大声训斥陈盈：“想管老师的事，你陈盈还没那个资格！你回去问问父母一年有多少收入？一年在你身上花费多少钱？他们容易吗？”

　　“他们……”陈盈原本还想顶撞几句，陡然间想到她上初中时母亲有一次生病昏厥在田间的情景，登时泪流满面，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陈盈，你太不像话了！”路红怒吼了一会儿，低头见到陈盈泪流满面的样子，也停住了，不知说什么好。陈盈眼中漫出两行晶莹剔透的泪水，如同落在路红的心头上，路红发觉自己鼻子没来由地一阵辛辣，好多年她都没有这样的感受了。

　　窗外恰是桂花飘香的时节，阵阵香味从外面飘进教室，在空气中缓缓流动，某个同学使劲地嗅了嗅，脸上竟露出些许沉醉的神情。

　　教室里银白色的灯光与窗外的月色，共同孕育出一片恬静、祥和的气氛。

　　这个撩人的秋夜，如梦如幻，天边点点星光，就像那一个个遥远的梦想，让人心旌摇荡。

　　四楼16班的陈麒自然不知三楼11班教室里发生的事，更不知道他在走廊上将情书交给陈盈的一幕被他们班主任李憎撞见了。他总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从书桌里拿出《平凡的世界》这部小说正要看，背上犹如遭了芒刺一般，很后悔给柳丽芳写情书了。

　　“有可能以后连普通的朋友都做不成了！”陈麒喃喃自语了一句，敏锐地察觉到有个人走到他背后，可他并没有回头看，这个时间除了他们班主任李憎来教室查看晚自习的情况，他想不出还有哪位老师来。一旦班主任李憎找上他，多半是因为发生在宿舍里的事。“大概是为昨晚宿舍被扣两分的事来找我吧？”陈麒轻轻叹了口气，随手把小说《平凡的世界》装进书桌里去，然后默默等待班主任李憎找他问话。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找去问话了，习惯就好。陈麒心里想，又不是什么掉脑袋的事情，自己根本没必要怕得浑身颤抖啊！

　　站在陈麒背后的李憎铁青着脸，本想叫陈麒去教室外的走廊上谈话，历史老师阮源忽然抱着一沓试卷走进教室，对着全班同学说，他要利用晚自习时间进行一次测验。

　　“试卷里有些题目属于世界史的，你们上高二时都学过了，只要回想一下，应该答得出来！”阮源笑眯眯跟全班同学说着，远远地对李憎点点头，算是打声招呼。

　　李憎只好默默走出教室，回办公室，做其他事情。

　　历史试卷发下来，陈麒双手捧着试卷，靠着椅背感叹：“混合宿舍的舍长，真不好当！”

　　事情明明与自己没有什么关系，自己却必须去承受那些无端的指责。这是什么道理啊？

　　一股股磅礴的无力感，如潮水般扑上陈麒的心头。他心里只想着如何应对昨晚宿舍被扣分的事，根本没有预料到，自己给柳丽芳写情书后，会害得陈盈和柳丽芳被她们班主任骂得体无完肤。

　　三楼11班教室，路红看了看陈盈紧咬嘴唇、眼神倔强的模样，语气渐渐温柔起来，和颜悦色地对陈盈她们说：“陈盈，丽芳，刚刚老师的话虽然很难听，可也是为了你们好，你们想想父母为什么辛辛苦苦供你们上学读书？他们是为了让你们将来不再受他们一样的苦，你们在学校里要替他们争口气啊！”

　　一番语重心长的话，使陈盈、柳丽芳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下来。她们怎么也想不到，一向严厉、脾气暴躁的班主任原来也有如此温情的一面。

　　想来，每个人都会有心软的时候。

　　谁的心里从不曾有过一种爱呢？即便大奸大恶之人，内心深处也会有一块柔软的地方。

　　人是需要被理解的。再怎么独立的人，在孤苦伶仃的时刻，都会渴望有个人能理解自己。

　　与中学相邻的朝阳村骤然传出一首革命老歌，估计是某个老人又在怀旧了，追忆那个红旗招展的年代。

　　充满激情的歌声，随着夜风，飘进寂静的教室。

　　“唉！”路红幽幽地叹了口气，还想再说一、两句，她们班教室门口突然蹦出一个人，招手喊她：“路老师，你出来一下！”浑厚的声音，隐隐带着几分急迫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