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河自过梅林渡后,折向东南,直达鲁州入海。
若是要去大祁帝都太昌城则需在此处上岸,改走陆路向东,脚程快的话,约莫五六日便可到达京城。
眼下已是腊月二十四,家家户户忙着年关,梅林渡口两岸都是接连不断的爆竹声,其中隐隐有孩童的嬉闹或是磨刀霍霍杀猪宰羊声夹杂,热闹非凡,蒸蒸太平。
两只扁舟在这天前晌靠了岸。
沈行简没有穿那件白貂裘衣,而是换了一件锦紫袍,腰佩金鱼袋,倒是着了一顶远游冠。
这是三品以上文官才有资格穿的官服,而在他去大雍之前就是尚书仆射,从二品,同三品的官职,其地位与六部尚书相去不远。
少年得志,那时候的大祁和现在判若云泥。
仲怀与其他两名随从也没有穿寻常衣服,他们统一换做大祁六品青袍武官服,挎精钢腰刀,虽然质朴,倒也显得干净大方。
几人非常华贵且肃然,一看便知是京城里来的天官。
上了岸,早有备好的马车来接,又乘青蓬双马马车沿梅林渡的青石街走上一段,引得一路孩童追逐嬉戏。
就在前方将要离开梅林渡的时候,一家不大的客栈出现在了他们眼前。
仲怀止住车驾,挑开帷裳,“掌柜的,到了。”
沈行简走下马车,抬眼看了看那已经褪色的客栈牌匾,“唐家客栈,就是此处了。”
客至,伶俐小二堆笑相迎,他见沈行简等人衣着不俗,自知道是来了贵客,连连作揖,“几位客官,您是住店还是打尖?现在年关将至,没什么客人,几间上房都空着。”
仲怀指了指正哈气磨蹄的马车,“你先去栓马,然后给我们弄点酒菜。”
“成嘞!”小二领命去了,沈行简一行人进到客栈里。
他们环顾四周,见这唐家客栈倒也不小,只是不少桌椅都落了灰,只好挑了两张干净些的桌子。
刚刚坐下,仲怀就凑上前来,谨慎的问道:“掌柜,您说那件趣事就在此处,究竟是何事?可有危险?”
其他几名随从也不解的看着沈行简。
后者倒上一碗陈茶,淡淡笑道:“兄弟们莫急,稍等片刻便知。”
他又向仲怀使了个眼色,“点菜。”
正好小二栓马回来,于是仲怀随便点了些酒菜,又要了两壶热酒驱寒。
由于客少,酒菜很快齐备,逐次端了上来,沈行简依旧不动声色,他只招呼同伴动筷,但并没有过多的劝酒。
这时,身后的吊帘悄然掀开缝隙,好看的眼眉中带着些许畏惧与向往,一绺青丝自然垂下,那人撩拨在耳后,但青丝却再次飘落,如其人一般心有不甘。
仲怀敏锐察觉到异样,悄悄去摸腰间刀柄,同时低声说道:“掌柜,帘后有人在窥探咱们。”
沈行简依然如故,“不急,她会来的。”
“谁?”
见沈行简这般胸有成竹,仲怀等人也就稍稍放心。
果然,诚如沈行简所言,吊帘被掀起,但让仲怀等人意想不到的是,竟然从后面走出了两位女子。
而且她们携柳扶风款款而来,让仲怀等人不由得看的痴了,这是绣衣臣从未有过的事情。
左侧的那位约莫年有四十,虽然眼中包含沧桑,不见透亮,但其姿容丰腴,恰如牡丹盛于艳阳天,又好似碧波万顷仍沉静。
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而右侧那位女子年纪与沈行简相仿,是二十三四岁的年纪,即便发丝凌乱也无法遮掩清波美目,论其姿容俏丽则如三春之桃,着粗服而素雅如九秋之菊,反倒更惹人怜爱。
这是一对母女。
仲怀回过神来,打了个激灵,轻轻干咳两声提醒同伴免得失仪。
母女两个生怕冲撞了客人,她们慎之又慎的来到桌旁,一同作揖礼。
沈行简转过身去,故作疑惑的问道:“二位是……”
那妇人欠身,低眉顺目的回答道:“民女唐九锡携小女李令仪见过几位官爷。”
“免礼。”沈行简抬手,“你们母女找本官有何事?”
唐九锡怯生生的应道,“是……是想跟官爷打听一人……”
“打听一人?可有名字?”沈行简见状笑道,“你但说无妨。”
“是李文正。”唐九锡低下头,几乎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
“什么!”仲怀刹那间脸色大变,心头一震,但旋即又恢复如常。
沈行简瞪了一眼仲怀,又平和的问向唐九锡,“本官的确认识一个李文正,但天下重名者甚多,恐阴差阳错,还望你能细细述说。”
唐九锡美眸中露出欣喜,她再施礼道,“民女所说的李文正,细细算来,此人如今应是知天命的年岁,当年他阔口广额,性情舒朗好动,只是不知现在还是不是那样。”
性情舒朗好动?
沈行简初听闻时心头疑惑,但随即释然,仲怀等人也松了口气,这妇人所描述的“李文正”和那个古板畏妻的刑部尚书大人相差甚远。
于是沈行简再次问道:“敢问夫人和那李文正是何关系?”
唐九锡含羞不答,看向自己的女儿。
李令仪微微欠身,而后声如燕莺般清亮地回答说:“回大人,小女母亲方才所说的李文正不是别人,正是小女子生父。”
她顿了顿又徐徐说道,“二十多年前,李文正进京赶考路过此地,但却因家中贫寒而花光了盘缠,流落在街头,我母亲不忍见一文弱书生受难,便好心助他。”
“原来如此,你继续说。”沈行简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李令仪柳眉微蹙,难掩愤懑,“又因李文正误了考试日期,所以他便在此住了半年,与我母亲暗生情愫,结为伉俪,次年我母亲有孕在身,李文正再进京赶考,从此杳无音信。不过听落榜归来的学子们说,李文正好像考中了!”
唐九锡此时附和道,“他走以后,我含辛茹苦养大这个女儿……唉!”
沈行简没有回应,而是目光扫过仲怀等人,他们现在足以确定,当年那个抛妻弃女的李文正就是如今风风光光的刑部尚书。
但随之而来的就是惋惜,可怜一代佳人竟然如此空费了年华。
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何况唐九锡姿容乃是上佳,想必这些年来受的流言蜚语……
沈行简站起身,背负双手来回踱步,终于说道:“你们母女所说的李文正,现在已是朝中二品大员,官至刑部尚书,你们母女可要去见他?”
“二品大员,刑部尚书”,这是远在云端的大人物,唐九锡她们想都不敢想。
唐九锡踌躇不定,双手捏着衣角局促不安。
沈行简也不急,他继续坐回位子静等。
唐九锡长吁短叹,久久不能下定论。
半晌过去,李令仪忽然说道:“母亲,我们一定要找到李文正,好好质问他一番!”
“胡说!”唐九锡轻叱,“他是尚书大人,我们怎敢?”
李令仪深吸口气,向沈行简深鞠一躬,她母亲刚要伸手去拦,但话已出口。
“这位官爷,我们母女定要进京寻亲,还望官爷能够帮忙寻个门路!”
沈行简不由得对这位粗服乱头的柔弱女子产生钦佩之意,他拍案起身,“好!你们只管进京,到时候本官安排你们家人团聚,如何?”
唐九锡见状,只好拜伏做谢。
沈行简忙将其扶起,“你们可去收拾行李安排客栈等事,待午后便走,如何?”
“民女谢过官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