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此夜曲中闻杀机（二）

冯小宝在廊下小心翼翼跪下，面前是一方天井，今夜月色明朗，月光倾泻而入，流上对面廊上的竹帘，在那上面印出两个细长的人影，虽给月光拉得扭曲变形，但冯小宝知道，坐在棋盘左边的，就是今日午后来传令的那位陈公公。

纵然与陈公公打过几次照面，但以冯小宝的身份，也断不能同他相提并论，更别说陈公公的“那一位”主子了。

“那一位”主子似乎十分喜欢下棋，每次来这北院正房，冯小宝总是看见陈公公在陪他下棋，从无例外，而每次，冯小宝也总是隔了竹帘看见他的影子，从无例外。人道：观棋不语真君子。冯小宝观不见人，更观不见棋，只能从棋子起与落的声响判断谁落了棋，谁又给吃了棋，但每次，都是陈公公落于下风，亦从无例外。今日，陈公公似乎又要输了。

“小公爷当真棋艺精湛，老奴自愧不如。”听陈公公的语气，倒有些虽败犹荣。

“那一位”也很难得地开了金口：“公公的棋，还未死绝。”

“小公爷是说‘弃车保帅’？”陈公公反问，顿了顿，方自问自答，“可即便如此，老奴手上的棋，却也再无起死回生的可能。”

“‘弃车保帅’，之于公公的棋，固然无济于事，可之于其它，却并非于事无补。”“那一位”的声音清清淡淡，如深谷中的兰草，暗暗吐出若有若无的香。

陈公公明白了，向“那一位”一拜：“老奴这就为小公爷处置妥当。”

“不，”那清清淡淡的声音阻了他，“公公还是去替我取了琴。”

陈公公不解：“小公爷为何？”

那清清淡淡的声音不由分说：“你且去。”

主子的命令，陈公公不敢违背，待他离去，“那一位”主子才又开了口：

“你为陈公公做事可有十年了？”问的是冯小宝，这是他头一次问冯小宝的话。

这令冯小宝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也不知是兴奋还是惊惶，头一回答“那一位”的话，竟答得磕磕巴巴：“回，回小公爷的话，是，是，有十年零六个月三天了。”令冯小宝自己也奇怪的是，那时间他倒记得明明白白，也答得明明白白。

“那一位”听了一叹：“也是个老人了，可惜。”

冯小宝心奇：“不知小公爷说的可惜，是什么意思？”

“那一位”似一笑：“可惜你从不知我是谁，自己究竟在为谁效力。”

冯小宝匍匐在地：“小公爷说笑了，小宝能为小公爷效犬马之劳，是小宝的荣幸，小公爷的尊名，又怎是小宝这等下贱之人能听得的？”

“那一位”又一笑：“你今日见过了‘快剑’，应知江湖上与他并列‘剑胆琴心’的，还有一位‘柔琴’。”

冯小宝点头：“小宝听说过那位‘柔琴公子’，传说他会弹‘广陵散’，也不知是真是假。”

“那一位”长叹：“叔夜死而广陵绝，确为大憾，可若‘广陵散’余音未绝，又何尝不是世间一大幸？故无论是真是假，世间之人皆欲听上一听。”

冯小宝继续点头：“正是，正是！”

“那一位”也点头：“那好，我没有什么可再赏你的，便赐你一曲‘太古遗音’，可好？”

太古遗音？冯小宝不明所以，却见陈公公已从回廊那头取了架古琴，方明白“那一位”的言下之意。可他冯小宝一介海盗头头出身，何尝懂什么阳春白雪的绝世仙音？“那一位”对他弹与对牛又有何异？可主子赏的终究是主子赏的，就算“那一位”在路边捡块石头包给他，冯小宝也要当“和氏璧”好好收藏，怎能说半个“不好”？

手起，弦动。乐声从指间流出，却似来自九重天上。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广陵散，不是每一个人都配听。

冯小宝当然听不明白，却明白了“那一位”弹琴的主子是谁！

广陵散，不是每一个人都配弹。

当世能弹，也配弹的人，除了“柔琴公子”一人，还能有谁？

冯小宝不由匍匐在地：“原来，小公爷竟是‘柔琴公子’，小宝这么多年，竟始终有眼不识泰山！”

“柔琴公子”温言：“你从未见过我的真面目，又岂有不识泰山之理？”他的声音比他的琴音更柔上十分，难怪江南江北不知有多少女子为他痴迷，为他心醉。

可传说“柔琴公子”并不会武功，如此一位，纵然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却怎能与“快剑”并立于江湖之上？这个问题在冯小宝心中憋了多年，今夜三生有幸得了“柔琴公子”的“三分颜色”，冯小宝也不免得寸进尺“开起染坊”，将心中疑惑和盘问出。

“柔琴公子”听了，声音更柔，叹：“你是个聪明人，当真可惜了......”

这是他今夜第二次说出这两个字，令冯小宝又一次心奇：他说的可惜，究竟是什么意思？

却还没再问，那一头竹帘微微一动，陡然有一股杀气朝冯小宝迎面扑去，伴一声如裂帛般的琴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贯冯小宝的耳膜！那是冯小宝这辈子所听过的最美的琴音，也是他这辈子所听到的最后的琴音。他直直倒了下去，殷红的血从他的双耳中流出，然后是鼻、口，以及眼。温热的血模糊了冯小宝的双眼，却不知怎的令他更加看清了竹帘后走出的那位“柔琴公子”：

他的长发贴合宛若美玉雕成的面庞，在一片皎洁月光的映照下，那柔情似水的俊脸，却如同地狱深处的修罗般令人不寒而栗......

“世人不知道，琴音，也是可以杀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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