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九章
“草……草民……”
一名老汉颤颤巍巍地被内监带领着穿过一个个挎刀侍卫,来到众人面前。
老汉不过一介农夫,平生见过身份最尊贵的人就是管他们村的保长,乍听到是皇上要见自己,一下子就慌了神,比起即将面见天颜的兴奋,更多的还是拘谨和不安。
亭子里满满的人,正中央的石桌旁端坐着一中年男子,虽未穿明黄龙袍,但那舍我其谁的气势一看就跟其他人不一样,旁边的美人靠上则三三两两地倚坐着几个妇人,有老有少,身披华服、头戴金钗,上面缀着的珠宝玉石,简直要亮瞎老汉的眼睛。
一个立着的侍者轻咳了声,老汉立即低下头去,不敢再乱瞟,瞧着那些个太监、宫女们敛容屏气、目不斜视的样子,让老汉也不由屏住了呼吸。
老汉只看过折子戏里的人是怎么跟皇上说话的,但,这会子由于紧张也全忘光了,他只记得要磕头,便扑通一下就跪下去,连连磕了好几个,都不敢停。
二月初,天气还是有些冷的,那农夫额头上却满是大汗,说不准是在田里劳作累出来的,还是吓出来的。
“你不必害怕,起来说话,朕只是一时起意,想问你几个问题。”
乾隆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和颜悦色一些。
“你叫什么名字?多少岁?娶亲了吗?家中几口人?”
他用一系列家常话让那农夫渐渐打开了话匣。
“草民叫石大虎,就是那边的炮台庄人士……”
石大虎说着说着就止不住话头了,说到自己大儿子就要到上学年龄,但学费还没凑齐,他皱起眉,一副发愁的样子。
“怎么,去年收成不好吗?”
乾隆不由问。
石大虎虽没见过什么世面,但脑子还是有的,赶紧找补道:“不不不,去年收成挺好,算是丰收年了!”
这不是假话。
他在心里盘算着,去年家里二十六亩地满打满算收了三十二石,剩下几分地则种了些菜,交了田赋和一些杂税后,还有二十七石零几斗,除去口粮,卖了九两八钱。
饿是饿不死,但这九两多的银,油盐酱醋是必不可少买的,柴还能自己捡点,炭就只能花钱了,冬天的棉衣棉裤可少穿不得,一年到头几个大节桌上总得见点荤腥,生了病也不能不去看,七七八八算下来,就不剩几个子儿了,如此,要想送儿子去学堂,便只能在这里省点、那里省点,拼拼凑凑地过日子。
“丰收好,丰收好,朕祈愿天下百姓年年都是丰收年。”
石大虎的话听得乾隆心甚慰,便又问道:“你们这儿的父母官对百姓如何啊?”
“也挺好,没有乱收过税。”
其实石大虎连这天津府城的父母官姓甚名谁都不晓得,只知道俗话说得好,衙门八字两边开,有理没钱莫进来,他一点都不想跟官府的人打交道。
若是他跟皇上说了县官的坏话,等皇上走了,县老爷还不得把他关进大牢里,打他几十板子?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毕竟他也没听说那县老爷做过多坏的事,就不自找苦吃告什么御状了。
没有乱收过税?
乾隆略一思忖,笑出声来,也是,平民百姓最关心的不就是地里收了多少粮,要交给朝廷多少,自己能留多少的问题嘛!
“好,朕知道了,没什么要问的了,你回去吧。”
随后,他回头跟身后的人说:“李玉,你拿二十两银出来,赏给他,回头让内务府报给你。”
二十两?
石大虎咽了咽口水:“皇上,这二十两真的是……是要赏给我的?”
“自然,君无戏言。”
“多谢皇上……啊,不对,不对,草民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石大虎接过沉甸甸的钱袋子,眼珠子盯在上面都直了,感恩戴德地朝乾隆又跪又叩,被侍卫拉着走远了,还不住回头弯腰拜谢。
他的样子惹得在场的人都忍俊不禁。
适时便有扈从恭维起乾隆:“这都是皇上治国有方啊!”
乾隆摆摆手,未说什么,可任谁都看得出来,他的心情肉眼可见的更好了。
尔晴站在皇后身旁,有幸近距离旁观全程,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看了场好戏,她也只当看了场好戏。
后面两天,尔晴就找了个借口留在庄子里,没再随皇上他们到处跑,只上街买了几本书看以打发时间。
二月,初九晚,御船发天津,过武清县杨青驿、静海县奉新驿、青县流河驿、兴齐县乾宁驿,翌日一早,入沧州,御船驻跸砖河镇,至十一日晚,又启。
夜间行船,河面、河岸上是与白日迥然不同的景致。
日暮时分,起了雾,水面上一片雾气朦胧,萦绕不去,远处的山和近处的水似融非融,雾霭氤氲暮云叆叇,船行其中,仿如仙境。
时辰稍晚,月亮出来,点点星辰,倒映在水中,十里船灯照河影,便更美了,有诗云,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其实,不醉也不知。
倚坐于窗前赏景的尔晴如是感叹。
可惜,因为皇上今夜在翔凤艇上陪伴皇后,使得尔晴只能窝在房间里,毕竟,她总不好杵人夫妻俩边上,当只千瓦大的电灯泡吧?
正无聊时,有人来敲门,是明玉,雀梅打开门,把人迎进来。
“尔晴,皇上说要放河灯,喊你一起。”
“在船上那么高,怎么放?”
尔晴问。
雀梅、杏雨也满脸好奇地跟在后面。
明玉神神秘秘地不肯讲,只说:“你出来看到就知道了。”
四人来到船头,皇上携着皇后站在最前面,手里各拿了根鱼竿,像是在钓鱼,两人周围的地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河灯,有莲花模样的,乌篷船模样的、小兔子模样的,等等,多到一时看不全,几名宫女在一一将里面灯芯点燃了,烛火在河风吹拂之下,摇摇曳曳。
“奴才给皇上、皇后请安。”
凑近了些,尔晴才看清,原来那并不是鱼竿,或者也可以说那就是鱼竿,只不过鱼竿那头钓的不是鱼,而是河灯。
这是谁想出来的法子?还挺有趣,尔晴眼睛亮了亮,跃跃欲试。
“给忠勇公夫人也拿一根竿来。”
乾隆对一旁的太监吩咐道。
“尔晴,你写的什么愿?”
皇后回头看尔晴,满脸笑意。
“娘娘,说出来就不灵了。”
船头一侧还摆了张小桌,笔墨纸砚俱全。
尔晴故意用手遮住纸张,与皇后说笑打趣,却没注意到,刚刚她在写的时候,上面的内容早就被站得近些的乾隆一瞥眼看光了。
待尔晴写完,风也已将墨吹干,她将纸折成小条,在头部打了个结,然后一点点把另一头的长边沿纸结的每条边翻叠。
“你在折什么?”
尔晴抬头,看到乾隆正盯着她手上的动作,皇后也看了过来。
“回皇上,奴才折的是星星。”
“折星星做何?”
尔晴刚要说对着流星许愿,愿望就会实现啊,张口前,她忽然想起来,这时候星星坠落是被看作不吉利的,便又闭上了。
想了想,她答:“天上的三桓五斗二十八宿各有职能,奴才向它们许愿,自然能得其所哉。”
乾隆挑眉:“听上去有几分道理。”
“这东西小小鼓鼓的,好生有趣。”
皇后拿起尔晴叠好了的一颗星星捏在手里左看看右看看,玩味一笑:“星星?确实似模似样。”
明玉、雀梅和杏雨也不由凑上前,六只眼睛齐齐打量着那颗星星。
“娘娘,奴才教您?”尔晴又看向桌子对面的三人:“你们呢,想不想学?”
那边,感觉自己被冷落了的乾隆略带警示性地咳了一声。
皇后看了眼尔晴,又看了眼今日略微有几分幼稚的丈夫,摇头笑道:“我就不学了,你们小姑娘想就去跟尔晴学吧。”
然后,走到乾隆身边,带了三分哄人的语气道:“皇上,我们为永琮多祈几个福,好不好?”
尔晴与明玉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一副被秀到了的笑。
折星星并不难,明玉、雀梅、杏雨三个很快就上手了,自己在那儿叠得不亦乐乎,尔晴则把叠好的星星放进河灯里,然后用钩子钩住中间的提手,一点一点往船下放。
这竿子是特制的,一尺多长的样子,旁边加装了类似风筝线轮的东西,通过转动转轮收放线,如此也能更稳当地将河灯放到河面上。
虽是如此,但因为除了中间的蜡烛,河灯全部都是由纸叠成的,非常轻,稍不注意就会翻,所以想成功放下去一盏灯还挺费心神的。
顺利放了三盏河灯的尔晴心中满满的成就感,脸上的笑也越来越收不住。
“忠勇公夫人看起来似乎不太怕水了?”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意会错了,尔晴总觉得乾隆看向她的眼神很危险,她心下一咯噔,慌了一下,才解释道:“呃,我……不,奴才……许是因为这船离水面比较远,加之皇上想到的这新奇的法子使奴才第一次体会到了放河灯的乐趣,是以奴才一时就忘了对水的恐惧。”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尔晴奉承道。
“没想到忠勇公夫人居然是第一次放河灯,真令朕意外。”
很明显,乾隆并不相信尔晴的鬼话。
尔晴瞬间感到压力山大,恨自己说谎不打草稿,报应立马就来了。
她不知该怎么解释,踌躇着。
“皇上,您就别为难尔晴了,这么新奇的玩法,怎么不算第一次?连臣妾也是第一次呢。”
皇后打了个圆场,这事儿便就这么岔过去了,可尔晴也没了放河灯的兴致,郁闷地在心里思索,自己最近是不是犯太岁,不然怎么老有人找她麻烦?
经过这一遭,尔晴真的很想很想快点回房睡觉去,然而,她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告退,只能一边继续心不在焉地放河灯,一边犹豫自己到底该表现得开心点还是怎样,每一分每一秒都感觉是煎熬。
好在,过了大概一盏茶多点的时间,风渐渐大起来,皇后觉得有点冷,皇上便带着皇后回船舱里就寝去了,尔晴长长输了口气。
十二日卯正时分,船队到德州安德驿,大部分随行人员被安排入住城西水驿和城南马驿,护卫兵丁、王公大臣及一些贴身伺候的宫女太监则是跟乾隆、皇太后、皇后等人就近在运河西畔安营。
接下来的一天是巡堤验坝,不过,这个项目尔晴她们就无需跟着了。
毕竟,女子不得干政!
直到晚上,她才再见到傅恒。
镜子前的尔晴边梳头,边跟傅恒抱怨昨晚的经历。
“你说,皇上是不是看我不顺眼,干嘛总是找我茬啊?”
傅恒正在看书,没多在意地应道:“我想皇上只是随口一问,应该并没有怪罪你的意思,不然,就不会那么轻易放过你了。”
“可我还是觉得心很不安,皇上那眼神,看人太恐怖了!”
尔晴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走到傅恒的身旁疑神疑鬼地说:“他往我身上多瞟一眼,我真怕,下一秒,他就让人把我拉下去给砍了。”
她昨晚做了一夜噩梦,一会儿是前世她故意暗示乾隆福康安是他之子,结果被乾隆当场揭穿,说她意图混淆皇室血脉,要把她推出午门斩首示众,一会儿是之前,她大谈特谈土豆、玉米,然后就被人告发她提到的那几本明代县志里有反清复明的言论,说她也是乱党,乾隆就下旨将她凌迟处死。
“别胡说八道,皇上又不是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你也没做错事,好端端地,皇上干嘛要砍你头?”
“会不会是皇上发现我跟王小春那些人的关系了?”
“就算是,皇上也不会因为这个就砍你的头的。”
傅恒感知到尔晴是真的很害怕,却有些许不理解:“你是不是对皇上有什么误解?”
他放下书,拉着尔晴坐到床上,将她略显冰凉的手合握在掌心。
该是我问你吧?我的夫君,皇上做了什么好事让你觉得他不会?
“不是我对他有误解……”尔晴声音愈小:“而是皇帝就是有这样生杀予夺的权力,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血流千里。”
这一刻,尔晴想到了被发配为奴的冯起炎,想到了当初那个想借步步莲花博出位却被降罪甚至连累家人的乌雅青黛,也想到了很久以前十岁的自己。
不知怎的,她突然开始佩服起前世那个疯狂作死的她,真的是在死亡边缘反复横跳,最后也成功地把自己给作死了。
这一世,尔晴很惜命。
可,怕只怕……
“皇上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可以决定一个人的命运,你知道,这是多么恐怖的一件事吗?”
傅恒沉默了片刻。
伴君如伴虎,其实,偶尔,他也会有同感,尔晴这样想,也挺正常,但他还是从中察觉到了丝怪异。
“尔晴,你告诉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从前你虽待皇上也是惧多于敬,但也只是稍微拘谨了些,何以会突然对皇上,畏怯若此?”
他很在意,无法再淡然处之。
“在水西庄时,我偶然……”
两人压低的声音传到营帐外,被风吹散开来,便只余些许细微的声响。
运河边上,晚风呜呜地吹着,吹得水浪翻拍,沁着丝丝凉意,巡逻的侍卫不禁掖紧了衣襟。